臺北沒有甜甜圈嗎?
何庭的英文老師這星期要全班練習的作文形態是比較。
在這之前,那老師已經讓何庭他們練習過包括「描述」和「爭議」在內的多種題型。
所謂描述是選一個人或事或物為主題,描寫他〈它〉的樣貌聲音或味道。何庭以市裡的大眾公園為對象 ,把她知道的形容詞全搬出來,費力的描寫春天的公園,水怎麼流動,鬱金香如何搖曳。文章拿回來,老師在文末評了一個大大的「美麗」,附帶兩個驚嘆號。何庭看了樂在心裡,大受鼓勵。
寫爭議時,老師要他們下一個論點,像是,我贊成〈或不贊成〉墮胎合法化,再舉三個理由支持這論點。何庭以「星期天州政府不准超市賣酒是一種不合時宜的作法」為題,義正嚴辭的發表一番意見,又拿了一個A。
何庭讀的是便宜的社區大學,班上學生以黑人和西班牙移民居多,年記從十八到五十五都有。重新復學的成人學生吃力的跟著進度;年輕的則一派不在乎,交不出作業時,藉口五花八門 ——從電腦檔機,到寫完突然被狗吃掉都有 。
何庭沒有提自己有個研究所學位,上這課只是想從頭把英文學紮實。但是不久,在回答文法問題時,她不小心讓自己成為唯一一個能分辨Relief和Relieve用法的人,開始有人質問她幹嘛還上這課;一兩個自視高的學生甚至對她帶著莫明的敵意。何庭可不管那些雜音,一貫一身深色外套獨來獨往,認真地交出一篇篇作業,不刻意和人熱絡也不失客氣。她在乎的只有那高瘦的英文老師對她講話時特別的溫柔語氣,在她每篇作文上仔細的紅筆批閱,和文後的讚賞和鼓勵。
拿甚麼來比較好呢?
星期天下午,何庭吃著OREO餅乾,瞪著筆記型電腦螢幕,思索著。
她不想比較台灣和美國,或是貓和狗的不同,那種全班會寫的題目,她得寫個讓老師眼睛一亮的東西。
想到那修長的身影,何庭心跳加快。在研究所她也見過幾位稱得上帥的教授,其中不無和英文老師一樣,喜歡坐在第一排空位上,悠閒的伸直兩腿,雙手交叉胸前說課;但沒有人像英文老師—-除了舒適地伸展他年輕的姿態,他仿彿知道何庭是那三教九流裡的一顆明珠,為了回應她對那堂課的用心,他不時用一種對她一人講話的語氣,帶笑的眼神,和她默契的溝通。
何庭想到他們最近一次的懈遘,心裡不覺通過一陣暖流。
一個午後,她在圖書館裡寫email。原本就不熱門的圖書館,非考季更是一片安靜空虛,她一個人的書呀筆記本電腦攤散著整個大長桌。
有個聲音不意然地在她身後冒出:
「妳就是在這裡寫出那些優秀的文章呀?」
何敏抬頭,看到一張熟悉的笑臉。是他!
她嗨一聲不知怎麼作答,無措地對他抿嘴 一笑,她從沒想過他會這樣的出現眼前。他繞過桌子走到另一岸面對著何庭,沒有坐下的打算,只指指何庭背後解釋說,他在裡面會議室開會,從窗戶看到她,趁休息時出來跟她打聲招呼。
何庭還是沒說話,他似乎也有點不知說甚麼好;然後突然想到似的,他徵詢何庭能不能同意,讓他在班上唸一篇她的文章作示範 。何庭答好,沒問題。向對待朋友般的,他說謝謝,不打擾妳了,就風一樣的離去,留下何庭呆坐在那安撫奔騰的心緒。
何庭的室友醒了,來到廚房開冰箱,一邊喝著果汁一邊走到她身旁問她在寫甚麼。何庭告訴她,說正為沒有靈感而困擾。 「Don’t worry, you’ll think of something good.」室友拍拍她的肩走開,她濕潤的頭髮散發著好聞的洗髮精味道。
陽光從牆腳慢慢退去。在三分之二盒餅乾,兩瓶diet coke,室友光鮮的出門赴約一個半鐘頭之後,何庭的電腦螢幕終於開始出現文字了。不但如此,幾行句子下來,她文思泉湧,手指快速的敲打鍵盤,仿佛滿腦的思維就要滿溢而出。
何庭最後交出去的文章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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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來美國轉眼已四年了。比較前兩年和後兩年,梅的生活有許多改變,其中最明顯的有三件事。
夢是第一件不同的事。
剛到美國念書時,在有限的預算下,梅一心想盡快拿到學位,然後回到台灣找一份更高薪的工作。功課壓力下,梅睡得很少,也極少作夢。 就算有夢,也大多和台灣有關的 ……。 幾次她夢到和朋 友去那間常去的PUB,沒有聲音但知道很吵,夢開始是朋友甲乙丙,夢快結束時變成朋友乙丁。
有時她夢到她的父親,不知名的背景,他父親說的話梅倒是記得很清楚﹕「現在這份 工作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不像其它同學一樣,找個人嫁了。唸那麼多書有什用?」
半夜醒來,父親的聲音迴盪在黑暗裏。梅起身捻亮桌燈,翻開原文書一頁頁查字典,直到天明 。
梅的夢開始改變是她拿到學位,在劍橋找到一份工作後。
那時她和一個日本女孩Mika分租一棟公寓,生活上梅極熱中學美國式〈她認為的那種美式〉 —– 像是,早晨沖澡,整天讓收音機撥著公共電台的談話節目,還有,任憑用過的碗盤在廚房碗槽堆積。
然後,她的夢裏出現了美國人。
第一個在她夢中出現的美國人是辦公室裏一個高中畢業叫凱倫的的女孩。梅和凱倫不熟,但她講話常夾帶 「F」開頭字眼,永遠一付大辣辣的氣勢,
老實說叫梅有點畏懼 。
那夜在梅的夢中,凱倫正大談著她那分分合合的男友,「我的男朋友是個gig,他根本是個loser。我為什麼和他在一起?妳問我?我怎麼知道。」
醒來後,梅心理一股氣。生活是一回事,但如果連夢都被令人反感的美國人侵佔了,還有甚麼中國可言?像是在不自主的情況下失去最後一片領土,她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措敗。
第二件事是梅開始吃高熱量的食物。
初期她過得像清教徒。預算有限,她不得不把生活所需減到最低程度。要不就土司夾蛋,要不就把麵蔬菜蛋一起下鍋過一餐。她漸漸覺得胃裏擠不出幾滴油來,穿窄裙去哈佛廣場晃不時換來異性注目的眼光。
畢業搬家時,Mika不小心把梅的兩雙靴子當垃圾丟掉。一天,梅正在看電視,Mika把一張表格推到她面前,「 這 、這 、還有這,」她指著那寫滿日文的紙,要梅在上面簽名。三個禮拜之後,Mika交給梅一疊美鈔。「我的保險公司賠的。」
梅一面讚嘆日本的旅遊保險,一面決定好好花那筆意外之財。買了件ANN Taylor的襯衫後,剩下的錢梅請 Mika上館子, 她們選了市中心的UNO PIZZA。那晚梅那 久未沾油的胃不但沒被那沉重的晚餐嚇壞;反而,極為享受那厚皮泰式比薩的可口。
梅就這樣發現西式高熱量食物的美味。
她吃甜甜圈——-一個當早餐一個點心,中午漢堡加薯條,晚上則在伴餐的生菜沙拉上淋上濃濃的POPCORN醬。當人開玩笑說她有個美國胃,她回以她只不過想領教美國食物有多難吃。梅相信那飲食習慣只是暫時,很快她會回到健康平衡的亞洲料理。
第三個改變是看電視的習慣。
剛上研究所時,梅會不時下樓到臺灣同學處看國際頩道上的中文新聞;後來作業太多她連看電視也省了。中共沿海演習威脅臺灣,九二一大地震,她大多從其他同學處知道。有時甚至是教授問到「家人都好吧?」她猜到一定又發生甚麼事,才上網讀讀時事。那段日子她和外在世界幾乎隔絕。
開始工作後越來越無法不在意和同事的無話可說,她把看電視列為每天的功課之一。下了班一邊看重播的Seinfeld一邊等比薩送來。有時意大利麵煮熟,正好看Frasier。星期四晚上她從Friends看到ER。
慢慢的當同事談到昨晚的劇情時她終於可以應和兩聲。她的體重回升,而且還回升過度。有時,躺在舒適的白沙發上,梅會想到她是不是變成一個自己也不認識的人了? 大多時候,她停止自己想太多那種問題;拿起搖空器,塞一口巧克力
,梅專心的想著怎麼找一天去健身房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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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課堂上,何庭把那兩頁A4的紙交到英文老師手中,「Something Good?」他問。何庭發誓聽到他口氣裡的期待,她對他肯定的點點頭。
之後她忐忑不安地等待英文課到臨。接下來的星期一,老師說作業還沒改完時,何庭雖有點失望,旋及安慰自己,他的延遲說不定是多花心力在她的文章上。
第二個星期何庭終於拿回文章,一翻到末頁,她心一沉: 沒有評分,只有一堆問語:「我想我不大懂你想表達的是什麼?梅為什麼有那些改變?為什麼突然愛起那些食物?臺北沒有批薩和甜甜圈嗎?」他甚至建議:「妳要不要考慮改寫?」
所有的期待像泡沫撞到空氣剎時全破了。剩下來的課何庭怎麼也無法甩掉那股失望的感覺。抬起頭,眼前那個人,伸直雙腿坐在桌上不再是帥氣而是種隨便,帶笑的眼神不再溫暖而是敷衍。
下課鈴一響,何庭難掩衝動,走到正收拾教材的老師面前招喚他的注意。
「有關於我的這篇文章 我有些話想說 …」她聽到自己乾燥而緊張的聲音。「哦?」他抬起頭以一雙帶著興趣的眼神看著她。
「梅 —- 」何庭接著,「我文中的主角,她吃什麼食物不是重點,台北有沒有甜甜圈更不是點,重點是…」
「重點是甚麼呢?」他一邊收拾教材,快速抬頭地問。
「重點是…重點是…」突然,一陣挫敗感像巨浪般襲來,何庭發現她的英語回到最原始程度,她找不到任何適當的字句去解釋,解釋藉由他給的主題「比較」她想說的是一個女留學生悲哀的轉變;她找不到釋當的字句告訴他,她以為他會贊賞她的用心,甚至好奇她是不是就是梅……。
「Never mind.」她甚麼也沒多説,轉身快速走開,走進走廊把自己淹沒在吵嚷的學生群裡。
直到走出那水泥大樓,何庭仍不斷地想著:「出賣自己的感覺是不是就是這樣?」
抬起頭,何庭覺得連那早春的陽光都有點嘲諷的味道,亮烈得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