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笑的沈重—讀《過於喧囂的孤獨》
離開台灣少有的幾個好處之一是,「資訊焦慮」減少了。
台灣特殊的速食文化,加上以前在媒體工作,對新書、新音樂、新電影需要一定的敏感,每天談的注意的,甚至有時夢到的都是宣傳訊息。
現在,距離遠了,即使是火紅的熱門書,電影或明星,聽了,頂多在心裡做個記號。因為離開了那個所謂的「圈子」,不必特意去反應。
這時,對美國的流行文化,倒可以像個正常的旁觀者,好奇但舒適地接收或丟棄。或許因為這個市場大而分散,再熱門的書,即使像《賈伯斯傳》,書店裡也就是擺一排關注,其他的重點新書依然龐多耀眼,因此經過時不至於因為被強勢宣傳強制行銷,膩得只想退三步。
以自己的速度看書聽音樂看電影,不用管評論你說我說,就像最近才開始讀《小團圓》,種種沸騰、關於張愛玲是否寫自己和胡蘭成的爭議已遠,只把它當做從小喜歡的作家久盼的新書讀,就算稍微想到這或真是作家自傳,也只多了份疼惜。
《過於喧囂的孤獨》大致也是這樣的。書買了很久了,前幾天整理書堆時,突然看到它靜躺在一角。
讀了才發現,這是少數會希望自己早一點讀到的那種書。
不過,又想,早一點讀,感受或許不一樣。早些時,對孤獨、書、甚至生命的感受都不同。時機冥冥註定。
還有,有點好笑的,若早些,孩子還小,就無法像現在這樣,把書中那些奇妙的情節,讀給他聽,聽他笑倒在地,直問:「還有沒?」
《過於喧囂的孤獨》是捷克當代著名作家博胡米爾.赫拉巴爾的力作,主角是在廢紙收購站工作了三十五年的老打包工漢嘉。打從第一句話:「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終,這是我的love story.」這本算薄的小說,就像故事裡那部處理廢紙的壓力機一樣,把人整個捲吸進去。
孤身孤獨的漢嘉,鎮日置身惡臭骯髒的地下室,與堆積如山的廢紙和橫行亂竄的耗子為伍。他的工作是把各地收來、廢棄的紙張和書籍丟進壓力機,打包。然而,三十五年裡,漢嘉也不停地把紙堆裡發現的書帶回家,沉浸在經典詩畫裡的他,如此形容擁有書的狂喜:
「我穿過街道,走在書的雲霧中,這些書是我當天發現的,我把它們放在皮包裡帶回家,我夢遊似的在綠燈下過了馬路,下意識的,卻也沒有撞上電線桿或行人身上,我只是邁動兩條腿走著,身上泛出一股啤酒和汙扣的臭味,但我臉上含笑,因為皮包裡裝著我晚間要讀的書,期望著它們將會告訴我迄今我尚不了解的有關我自己的一些事情。」(p.22)
喧囂中獨行,臉上含笑,這是何等孤寂而美麗的心情。而漢嘉讀書的方式很不一般,他是:
「 …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裡,嘬糖果似地嘬著,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家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的身體裡,不僅滲透我的大腦和心靈,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騰,衝擊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p.15
三十五年後,漢嘉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辭典。三十五年後,文學哲思藝術進入他的靈魂哩,耶蘇老子、聖哲巨擘,出出入入。
隨著老漢嘉時而幻想時而真實的繁雜獨白,你讀到一個低微平凡的人對書與真理的動人追求,對自己如劊子手般毀書的罪惡與懺悔。讀到赫拉巴爾對捷克當時社會漠視知識文字的反諷,以及種種隱喻:欺凌咆哮的廢紙場老闆和戰後的捷克如壓力機,低層百姓如廢紙,被漢嘉救起的哲史詩文,在困頓悲劇中發光如珍珠。
最喜歡的,無疑是書中赫拉巴爾對小人物的描寫。
他這麼說著兩位拾廢紙的吉普賽女郎和她們供養的男人:
「….那兩個穿青綠裙子和光滑紅裙的吉普賽女人正站在聖三一教堂牆邊的陽光中,吉普賽男人手裡端著照相機在幫她們擺正姿勢,撥撥她倆的下巴頦兒,然後退後幾步,對著取景器看了一會兒,再走去擺正她們倆的姿勢,要這兩張臉龐在彩色照片上笑得甜甜的,之後他把相機舉到眼睛上,打了個手勢,咔嚓按了一下,擰了擰並不存在的膠卷,兩個吉普賽女人拍著手掌,高興得孩子似的,只擔心照出來的模樣兒不知怎麼樣。」p.65
還有,漢嘉年輕時,天天來給他生火,煮馬鈴薯燉馬肉香腸,不言不語的吉普賽小姑娘;以及讓孩子捧腹笑倒的,兩段關於漢嘉當年的美麗女友被噴糞的的情節。正逢迷「廁所笑話」年紀的兒子,把它們當充滿畫面的笑話聽,聽不出故事裡的那讓人難過得想落淚的羞辱(聽不出也好,何必教孩子太沈重。)
《過於喧囂的孤獨》是這樣一本讓人想笑想哭,忍不住掩頁嘆息的書。儘管故事結局讓人震駭,儘管痛苦像水穿石穿透字句,因為書,一切有了美好的可能:
「 ….讀著《天體論》,每次只讀一句,含咳嗽糖似的含在嘴裡,這樣我工作的時候心裡就住滿了一種遼闊感,無邊無涯,極為豐富,無盡的美從四面八方向我噴濺…..」 p.76
《過於喧囂的孤獨》不分段落,漢嘉如精神分裂狀態般的呢喃自語,加上信手拈來的經典詩句等特色,並非最容易讀的一本小說(至少這本還分章節,據說赫拉巴爾的Dancing Lessons for the Advanced in Age,整部小說只以一個長句子寫成。)是那種需要準備一個安靜的下午,泡杯咖啡,坐下來專心閱讀的書。但當你讀完,起身走回擾擾人群,陽光下,你覺得自己對擦身而過的凡夫俗子,有份更深的慈悲。對於孤獨,對於書,更謙沖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