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hive - October 2015

遺忘

IMG_8621Photo by Chiuying

秋光溫艷的午後,翻到九月秋初手記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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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父親通電話,每年這個季節交際,他總會問:「樹葉都掉了?草都黃了嗎?」他記得有一年來訪,綠油油的青草地如何枯去,樹頭變得空空禿禿…。

如一塊巨大的橡皮擦拭過,父親的記憶正一點一滴地被抹去。

「早上吃什麼?」電話中我如常地問。

「吃…」他遲疑著,答不出來,摸索著本應該就在嘴邊或腦層上,一件不到一個小時前做過的事;然而,那個名詞卻已毫不留情地離他而去。

「麥片嗎?」我試著提供線索,引導他記憶。

「不是,不是麥片,是…」他努力著。

至少記得不是麥片,電話這頭,我繼續等著,等父親去用腦,去追索那個味道,甚至那個影子,去從漸遠處抓出那個字,然後把那個字帶到嘴邊,把那個字擠吐出來,那個該死的字。
「麻啦!」他終於迸出,或許是想到一個黑色濃稠的東西。 「芝麻,是芝麻糊!」我興奮地喊。

「對,對,早上吃麻糊。」可以聽出他鬆了一口氣。

「還吃了什麼呢?芝麻糊配什麼?」我是個為難人的女兒。

「配…」同樣的,他也忘了。 我們把剛剛的過程重複一遍,「配什麼?」我問。

「配…」他還是想不起來,但說:「是喝的,」很願意努力地。「是喝的歐,侒呢是牛奶?豆漿?還是米漿?」我連續問,試圖再給他一點線索。 「都不是,不是豆漿也不是牛奶,」他說。

「是什麼色的?」我改問;爸爸加油。

「什麼色歐…,就是那種一顆一顆的,」

「是果汁嗎?」我突然猜。

「是啦,是果汁,」他答:「是木瓜啦,木瓜去攪的,」

「歐是木瓜汁!」呼,父女如釋重負。

「嘜弄呷甜的,盡量呷卡有營養的,」我說,父親說好。近年來,他像個乖小孩越來越溫順,跟他說什麼他都說好。

近來,我們的交談幾乎都是這類的日常瑣事,而且範圍越來越小,話題越來越細,有時我們整通電話講的就是:早餐吃什麼?今天熱不熱?冷不冷?有沒有下雨?他得花越來越多的時間,在茫茫記憶海洋中,去摸索著一個最尋常不過的字眼,去苦索一道食物,一個數字,一個詞一個句,以回答一個遠方的女兒。

我也如常跟父親說自己的生活:小海放假了,在修房子,早晚冷了,開學了…。隨著他的記憶力越來越不穩,我越來越懷疑在他剩存的記憶裡,關於我的部分、關於這麼個遙遠、無法常見面的女兒,還剩下多少。我擔憂著,有一天,通話後,當我一如過去幾十年地大聲報上:「俺爸,是我,是阿妹!」電話那端的他,已完全不識得我是誰。我深深恐懼著,與父親再也無法如常對話。身不由己地,他一天天地忘了這世界,忘了我。他的記憶如秋天的落葉,一葉一頁地掉落,落地無聲,最終消失在時間的洪流裡。

然而,我也曾想過,如果失智會讓父親忘了與時間、數字、語言、與親人的關係,忘了生命中曾經的美好與愉悅,那是不是意味者,他也會忘卻痛苦與折磨,如果是這樣,忘了我或許不是那麼一件壞事;只是為什麼,每思及此,還是忍不住流淚呢。

永遠不要活在別人的期待裡–讀“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

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

先後讀了奈及利亞作家Chimamanda Ngozi Adichie的“Americanah”,以及華裔作家伍綺詩的“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種族、膚色、中美聯姻、父母的期待⋯成為最近家裡的話題。尤其後者,因為內容的關係,餐桌上不免跟兒子聊了起來。

「這本書的故事發生在七、八零年代,大約就是人類第一次登上月球前後,有位家政老師的女兒,決定走跟母親以料理家事為主的生活完全不同的路,她努力唸書跟男同學競爭,夢想上醫學院日後當個醫生。當她如願讀上哈佛女子學院時,因為認識了一位華裔的年輕教授,很快結婚了,她也中斷學業,走入家庭,就跟她母親當年一樣。女孩雖一度努力回學校完成夢想,但因為再度懷孕而失敗,只好把夢想全寄託在聰穎的大女兒身上。而為了討母親歡心,聽話的女兒壓抑忍受,終於埋下了悲劇的種子…。」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什麼?」大要說完,愛說教的我當然要問一下兒子。

「告訴我們,永遠不要活在別人的期待裡,你沒有義務幫別人完成夢想,即使對方是你至愛的父母…。」

當然,前面講的只是這本書的大概。父母來自香港、移民第二代的伍綺詩這本一炮而紅的的處女作,除了講父母假「為了你將來好」其實是自私的期望會壓死小孩,還有其他,包括那個年代白人小鎮裡,中美混婚的困境,所受的歧視,以及,人對「異同」的追求—我們要的是一個極度相異的對方以掙脫(或拓展)自己,還是一個相似的膚色與背景,以求熟悉與安全?

時代不同,加上東岸較深遠的文化歷史,幸運地,我所居住的小鎮,居民普遍友善有一定修養,書中那個年代那種小鎮的保守,對東方人車子丟石頭,混血小孩在學校格格不入等歧視現象已罕見。相反地,東方人聰明勤奮,類似「東方人數理基因強」、「亞洲父母教養有一套」、「哈佛名額都給你們這些優秀的東方子女給佔據了」等,成為新的東方移民印象之一。傳播無距的現代,年輕的美國一輩對中國強大稱奇好奇,對亞洲的熟悉度與興趣較以前有增無減。當世界局勢快速改變之下,美國這個民族的優越感不斷被挑戰,正進行著前所未有的改變。

當然,不時還是會碰到像那個在超市工作的中年白女人,不管你問她什麼,一定回「pardon me?」要你重複,對其他顧客則聽覺無誤。或者,對你像卡帶播放,每句話都放慢速度講的老人,讓你感覺他不僅懷疑你會不會講英文,也懷疑你的IQ。

而偶爾,也會被白目地問到類似:「聽說你們中國人什麼都吃?是真的嗎?」心情好時,微笑不語,當笑話,或解釋一下中國與台灣的不同。心情惡劣時,就毒舌地:「對啊,而且最愛吃白種美國人。」看對方笑容瞬間僵凍。

不論所處何地,作為一個少數民族或群體或個人本不容易。歧視是一種對自己文化或能力的高傲優越感,對其他人或文化的誤解或不解。更多時候,歧視是個人修養問題。種族歧視也從非白種人的專利,每種民族對生存條件較劣的外族,或多或少都有一種矛盾複雜的距離與心理。

即使是同族同文,我們要擺脫的還有成長環境、經濟條件、教育背景等不平。而種種之中,那個叫做「他人的期待」的重負,尤其是最親近的人的期待,有時,恐怕才是生命中最無法承受的親。

American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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