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佛蒙特
初次踏足佛蒙特州,就被一條叫做「泰森(Tyson)」路上的暴風雪嚇到了。
出門時,雪霏微下起,越朝北雪越急,緩行了近三個小時,穿過新罕布夏州,繞經佛蒙特南端嶺下數座門戶稀落緊閉的小鎮後,我們轉入林間一條羊腸小徑,冀望切過這山路縮短行程,儘快結束這趟疲慢的旅程;然而很快就發現,這個決定有多麼不智。
嚴冬暗夜裡,暴風雪愈發猛急。踽踽獨行於蜿蜒的單行道上,前方偶有來車,大燈如鬼魅乍現於飛茫白雪裡,車趨近時,瞬間如晝,錯身之後,四周頓復漆黑。
車爬至山頂,遠光燈打出一片無際的原野,颶風捲雪漫天襲來,能見的一切盡被灰茫吞蝕。如遭狂怒的暴君肆虐,車內氣氛噤默沈重,C緊握著方向盤,音樂早已被雨刷疾擺除雪的乾刮聲掩滅。網路全斷的未知,二十五英里的龜速,緊繃的神經,這段路究竟還有多長?多險?多久才能脫身? 這時難免興起一種:「生死與共,還好全家都窩在一起,」和「多麼愚蠢,竟把孩子帶進這種險境」的矛盾。
行路難加上長月冰天凍地、溫度動輒低至華氏零下數十度,佛蒙特的冬季遊客只有一個目的:滑雪。滑行在重巒疊嶂之間,凌駕於這片東北美最壯闊連綿、被封為「東岸巨獸(Beast of the East)」的崇山峻嶺之上,很難不教人讚嘆自然之雄偉、人之渺小。多年的跟班等候後,這年冬天我終於在佛蒙特學會滑雪,前俯後仰被拋落纜車、一次次地跌摔之後,背脊下的冰冷雪層、四周的群嶺,竟一次次親切了起來。
除了返台探親時短暫地從濃冬裡喘息,來來去去,整個冬天,我們穿過佛蒙特一座座或雪封或陰霾的山林。寂冷而寂靜的路上,或見一隻幼鹿驚慌地奔越馬路,一條浮游隱現的河狸瞬間消失冰河底,幾頭不畏寒的牛埋頭穀堆,更多的是寥無人煙的小鎮,如遺城般地呼吐著冰冷的氣息。有時,下過雨的黃昏,濃霧濛蓋的山嶺、冰河與雪地之間,烟靄魅氣,路徑深謐,絕對可上演一場詭惑神秘的山中傳奇。深冬的寂寒,也予人一種時光凝定凍結的錯覺,彷彿一不小心掉入了一個與外隔絕的詭秘異境;奇妙的是,沈靜的雪鄉同時又令人異常安心,彷彿有一個隱存的雪神家族,君神暴怒,神后溫柔,眾神子女不時玩著雪的遊戲 。
終於到了四月底,山漸綠水漸清,極緩地,佛蒙特鄉間從濃冬甦醒了。攝氏零度C左右的清晨,散步時,小溪旁開了一大片白緻的雪花蓮。民宿黑狗「小便士」的屋前,則開著紫辮黃心的番紅花。請兒子蹲在狗屋前對照人屋比例,陽光亮亮地照著小花和男孩的笑容。
隨著陽光漸暖,輕裝的滑雪迷在五月滑過最後一場雪,退冰的雪道綠草露頭,黑熊從冬眠裡甦醒,從樹林裡探頭,緩步出沒後旋即消失,季節正新,尚未準備好入世。雪融湍流的山嶺到處泥濘陰濕,雪山下眾小鎮正式進入無人造訪、商店停休的「泥季」(mud season)。
平直空寂的路上,C和我前往數十英里外的商場去買新購小公寓所需的用品。群山嶺端如剛長出新髮的光頭,平野上農舍遙遠相望,就緒的農具與卡車等在屋旁,無人煙的死寂空氣飄著濕泥味,是一種教人窒息的與世隔絕。想到自己老喊要退隱,安靜過日;但真的準備好迎接如此極度的沉悶與空靈嗎?頓時不免心生躊躇,興致大減。
六月,風和日麗,彷彿一夕之間,山明水秀的蒙佛特如動畫般活絡了起來。原野石牆旁,浦公英如一群戴著金黃頭盔的士兵,席捲草綠的戰場。這些獨立的花,無需被培植或照顧,風ㄧ吹,想開在哪兒就開在哪兒,如此隨緣的風景不免引人思索:「自在」是否並非人們苦求的那般不易?
夏日吸引的雖是同一批人潮,不同的是,因為沒雪滑,遊客們改為登山、划船、露營、避暑…,完全遙遙呼應著百年以來,紐約客或波士頓富人北上、避暑山水間的傳統。
群山峻嶺上,雪道現在全綠了。同樣一座山,一家三人在樹根盤結、枝葉繁茂的陰暗深林裡探尋下山的路。終於,陽光穿隙,指出明路。出了樹林,天空寬了,視野無敵,卻發現山腳依然如天際般遙不可及。一趟春日踏山行,肺活量與腳力都練到了,尤其是平時少訓練的大腿股四頭肌,第二天下床時便知了。
鄉間步履所及,紫丁香濃郁的沉香飄滿空氣。河畔草地上,小艇正準備著下水。晴空下,芍藥競豔,風輕日暖,這時的蒙佛特是甜美溫柔的。
獨自在林間跑步,腳底的砂礫清楚有感,塵灰起舞。一旁的溪流裡,划著獨木舟的紅衣女子同向前行,自在的身影定格心頭。陡坡之後,柳暗花明。「我往森林深行,為了忘卻心緒,找回靈魂。」慢慢體會為什麼很多跑者能在野外裡跑上十百英里,當與山林合一時,人回到最單純、無罣礙的最初。
民宿裡,好不容易從忙碌的雪季歇口氣的老闆大湯姆,又開始準備迎接春夏的訂房人潮。
草地上的大型婚禮之外,民宿也整棟租給家族做特別聚會。來自全美各地的六、七十個大人小孩,游泳、打網球、草地遊戲,午晚餐則在大帳篷下烤肉和辦外燴,哪兒也不去,在此閒度週末,就是團聚。有些親友胸前貼著名牌,猜是遠距或不常見的。一大早,窗外就傳來孩童嬉戲的聲音,迴異於冬天的靜謐。
早餐後出門散步,寂靜的鄉間小路上,一位老鄉民突然矗立面前,對低頭查看手機的我喊道:「這裡不准用這個,」
抬頭詫然地看著他。
「妳在度假,不准用這個。」他再度指著我的手機。
「你說得沒錯。」我有點尷尬但確實同意,把手機收起。
他滿意地笑了,擦身而過後,很快消失在他那前後院堆滿各種農具與雜物的房子裡。
佛蒙特都住些什麼樣的人呢?每當穿過一座座如出一轍的小鎮:白隔牆板的殖民式建築排列的主街(Main Street)、尖形的教堂地標,這個州總給人揮不去的冷峻堅軔印象,是世代靠土地維生的居民老家?是從城市隱退、飽經人生風霜人的歸隱地?打從第一次踏足,「這是個有故事的地方」,這樣的直覺雖無根據卻縈繞不去;終於,翻到《佛蒙特人》攝影集裡一幀幀黑白攝影:獨居老人的牆上掛著栩栩如生的鈴鹿頭頸、雪地上以粗厚手套捧著柴火的男人、身穿格子粗布、所駕的巨輪卡車濺起瞞天飛泥的壯碩農婦…,頓時懂了:這片居較內陸、以務農山林和滑雪山林活動為主的土地,物產豐饒,乳酪藍莓醇酒聞名;然而天候的艱困也造就了佛蒙特人靠天吃飯的強硬個性。置身其中,外來客很快就被強烈對照出那份柔軟、沒吃過真苦的城市人特質。
那個清晨,走過遍開野花的曠野後,喜見整個冬天都關閉的小圖書館終於開放了。門口搖椅上一位銀髮的女「館員」,笑臉寒暄,問我哪裡人?很快說起她與一位姐妹年輕時就讀波士頓私校的往事。
圖書館一年只開放夏天三個月,一週五天,每天三小時。客廳大小的圖書館內部,各類書籍整齊地排列架上,文學、非文學、傳記、與本地相關的…。挑了一直想讀的電影「大河戀」原著,對老太太讚許圖書館精簡有心的收集。她移坐到木書桌後,拿出老舊的筆記本,登錄我的借閱,「我們很隨興,借期不拘,還書時,若沒人在,妳只要放入門口的木箱裡就行了,」 談話間老太太說數小鎮的點滴:「鎮實在小,最後一間小學幾年前也關閉了…。」
步出圖書館後,我們轉向馬路對面的雜貨店。店不大,幾個櫃子上擺了點罐頭和零食,兼賣簡單的早餐和三明治。冬天時有一回,我們來買咖啡時,門口停了輛卡車,跳下一對父子,中年男人從車裡拖下一隻死火雞。雜貨店老闆拿出磅秤,稱重衡量紀錄下火雞的大小。根據州法,不能打獵太小的野生動物,且獵捕後得到某個定點登記報備。那天,老闆那唸小學的女兒,跟著大人跳進跳出,「她從沒看過野火雞,聽說今天有人獵了要來秤,興奮地起了個大早…」她的母親解釋說。老闆娘之前是民宿的侍者,不久前跟丈夫頂下這店,客源稀少的鄉下,她先生也兼作水電工。
不用說,他們經營的是鎮上唯一的一家小店。
天涼後,便熱切想像著佛蒙特被傳頌的秋景,誰料,另一趟計劃外的台北行,打斷了與佛蒙特的秋之約。
C傳來的照片裡,群山底端的父子「如在一幅畫裡打球」,遠處的橘紅,近處的鮮綠,男孩或挺腰轉身、朝秋的深處揮竿,或躺在平坦草地上,與季節、自然怡然融合。
定居新英格蘭多年,秋的盛美已不算稀奇;但是,藍天白雲下的佛蒙特,橘紫紅褐的群山圍繞長湖,色彩在眼前滿溢,季節在這裡似乎更毫無保留、更闊氣地揮灑。
而異常溫熱的台北,蒼白日光燈與消毒味的照護中心裡,失去意識多時的父親依然無年無日地安靜躺著。握著他插滿針管的手,感覺與他很近也很遠。
回到新英格蘭,天一日一日冷了。
十一月中,父親進入安寧狀態,懸念如絲日夜纏繞,半夜的電話與訊息成為膽顫惡夢。終於,噩夢霸贏:爸走了!
沒有人教一個失怙的人如何如常度日,沒有人教一個遙隔千里的女兒如何歇息傷慟。秋風狂捲落葉,馬友友演奏顏尼歐.莫利克奈(Ennio Morricone)的悽婉配樂裡,淚一次次地涓流成河。
此時,冬如冷酷之神,決然抽走季節所有宜人的暖意。雪山網站上不知何時出現了製雪機轟隆隆地吹起人工雪的盛況,滑雪迷開始密切關注著累積的雪量與開放的雪道數目。
整理好裝備,裝載了雪具,零下十度C的這一天,再次踏上泰森路。沿途風景熟悉如老友;然而,眼裡與心裡的佛蒙特都不同了:這個新冬將下多少雪?旅途上將遇見什麼樣的身影與故事?一名失恃失怙的中年女子將走入什麼樣的人生風景?
稍一回頭,那個不到一年前的暴風雪之夜,已如隔世。(刊於《金門文藝》2018春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