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 Life Journals

國中生的老師

isaac-lynch-park昨天是學校的open house,各科老師分別跟家長說明新年度的授課內容,教室與功課規則,成績計分標準等等。因為每位老師只安排了15分鐘,家長一般並不期待和老師有多少互動。
但今年,我對海奕的homeroom(類似導師)兼社會學老師Mr. C很感興趣。開學不過一週,男孩幾乎每天放學都興奮地說,這位全年級唯一、也是他第一位男導師有多awesome,甚至竟然開始改說,這是他最喜歡的科目(我感覺他根本還不清楚,第一次接觸的社會學到底在學什麼XD)。

「媽媽,妳會喜歡他的。」出門前海奕跟我再度保證。

特忙的一天,加上為了找停車位,進教室時已錯過Mr. C一些談話,只聽到教室前方的他正說著:「我的目的是:讓學生跳脫舒適圈,讓他們去思考去動腦筋,去辯論,去挑戰自己。創造一個他們可以自信而自在地表達自己的環境…。我自視為一名頂尖的業務員,任務是,以幽默和熱情把知識和所知推銷給學生,讓他們上課不打瞌睡,對這科感興趣…。」

老師把自己當作銷售員,倒是第一次聽到。讓難搞的國中生上課不打磕睡,且興趣盎然,真是老師首要的。看著這位剃光頭、身材如運動員結實的男老師,能量十足地說著他上課如何從不坐下,一定走來走去和學生保持近距離互動,一定準備幾個笑話讓他們笑….,很難不感染他的幽默與熱力。

老師真的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尤其是國中年紀,這時,家庭之外,青少年渴求外在的認同與肯定,好老師就算不影響一生,也強烈影響著這個階段孩子的學習意願與對某科感興趣的程度。

另一個例子。

參加學校樂團兩年,但每個禮拜只簡短練習一次,海奕的薩克斯風一直學得離離落落的,終於,他和我都認為該認真上點課了。透過好友推薦,我們找到一位德裔老師。

第一次見面,年輕捲長髮的演奏家,問到海奕也學鋼琴?海奕:「我的鋼琴程度比薩克斯風好些…」「那我們將會扭轉它!」老師說,熱情與企圖瞬間振奮了年輕人。上課時,老師耐性鼓勵且解說清楚,「當我在你的年紀時,我也是那樣吐氣,那樣咬合…」以設身處地的言語拉近男孩與他、與薩克斯風的關係。

走出教室,「一切都make sense」之前一些模糊的吹奏概念,吹不出想要的音色的問題所在,變得清晰了。罕見地,他在家開始拿起樂器練習。
好老師真的很重要很重要。

「Mr. C倒底棒在哪裡?」我問。

「他funny,nice, 最重要地:他把我們當大人看待。」

每個孩子都有求知欲,都是好奇的,每個人都希望被尊重。一名好老師知道如何建立跟學生互通互信的語言,學生接受與信服後,才會願意接受他所想傳授的知識與價值觀。而當一位老師征服了學生的心,得到他們的信任與注意力時,任何學科、任何學生,都是可以教的。

為海奕感到幸運,一路有很多好老師教導,也好奇他們會如何塑造日後的他。至於少數,孩子提起就皺眉的老師,我們繼續提醒他,不要過於主觀或受同儕影響之外,如果還是無緣,就當做是磨練適應力的機會,畢竟,人生不可能走到哪兒,都只遇到你喜歡的人。

水深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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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熱南方,偶爾傍晚的雷陣雨之外,天空總是發熱地蔚藍。

日日跳進沁涼的戶外泳池,二十幾趟來回,足以疏筋暢骨,活絡心肺。
游來游去,還是有侷限的。

我怕深處(deep end)。

身長五英尺多的我不敢探觸超過身高的池處,始終在五英尺深度內游來游去,每當需要喘息暫停時,就可以穩穩地站立池裡。

泳技精巧的人對我描述漫游水深之處的樂趣:輕快浮動,如浮潛,並不費力。
我卻依然卻步,害怕沉入水中,雙腳踏不著地,嗆水,溺水,滅頂。

不怕不怕,他授技巧:下沉時,放鬆,屏氣,腳觸池底時,一推一踢,向上反彈,即可輕鬆地抽出水面。

屏氣,反彈,出水。

聽起來如此容易。

不諳水性、成年後才學會初步游泳的我,總是小心重複著每個滑泳的步驟、確實謹慎地呼氣吐氣,稍有錯失,或想到底下是一片無底深淵,頓時驚慌失措,嘴一開,水一嗆,雙腳直落,身體開始下沉,死亡的恐懼瞬間從四面八方籠罩⋯⋯。

恐懼,一切皆因恐懼,恐懼未知,恐懼不著邊際,恐懼無所依持;恐懼導致呼吸錯亂,急抓繩索、急求就岸,慌忙掙扎,苦亂求生。

恐懼把所有可能的危險,想像成更加可怕千萬倍。

有可能降伏恐懼心魔嗎?

挑一條深水道,深呼吸,張臂埋頭,向池心游去,一步步探進,游過熟悉的五英尺,來至六尺邊緣,旋即單手滑水轉向,游回岸邊淺處。

再一次,我平穩地呼吸,鼓勵自己以一種更有信心的律動,慢慢地,游向七英尺、八英尺,游向更深處。我知道只要保持游動,規律地換氣,我不會下沉的。

希望接下來可以練習:浮在深處,下沉,屏氣,一觸地後,彈躍出水,然後繼續往前,暢游而去,如一條飛魚。

告別阿嬤

isaac-and-grandma(兩歲半的海奕與阿祖,金門老家)

送104歲壽終的奶奶最後一程。

返台後,日日陪著家人,靈堂拜候阿嬤,悲傷而平靜地。

告別式前夕,眾人齊聚,折蓮花與元寶,一一寫下跟阿嬤道別的話。

奶奶生前疼愛眾多子孫,有的人懷念跟她打四色牌的時光,有的人感念她每日的噓寒問暖,有人謝謝她總是關心子孫的家庭幸福、快樂與否,字字真切,教人動容。

我感謝奶奶教我:對世界抱持好奇心、好客好禮、關愛家人和聊天的樂趣。
也代先生致意,代海奕寫上:「謝謝阿祖總是請我喝舒跑,吃雞蛋糕… 」

去國二十多年,每回返鄉後、回美前,奶奶從無例外地,總是拉著手,淚眼相送。近年分別時,奶奶總傷感地說:「這次見過,以後我們祖孫不知能否再見到面….」而我總答:「會啦,會啦,奶奶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我是那麼地

確信,和健朗的奶奶再見的機會綿長無盡。

今年夏天,奶奶跟姑姑提到,希望能再見一次眾子孫的心願。暑假時,分居各地的大哥、大弟和我,罕見地幾乎同時回到台北,讓奶奶看到我們。惟此次,快分別時,奶奶沒有再提今後見不到面的事,只說:「你回(美)前,再來跟我坐一坐。」彷彿預知了什麼,七月這次也成了與奶奶的訣別。

104歲、五代之首的奶奶,留給子孫關愛、好客、勤勞、執意、生動一生的典範。九十高齡時來美國探望我們時,二、三十個小時飛行,老人家隨遇而安,始終精神奕奕,走到哪兒都引起讚嘆,餐廳的黑人女侍尤其對她那每日梳理整齊的傳統髮髻讚美不已。

百歲的年紀,奶奶仍保勤敏習慣,如常上傳統市場、備菜、縫補、準備簡單餐點。奶奶的記憶驚人,打起四色牌更是清楚精明,毫不含糊。

見面時,搬張板凳,坐在奶奶面前,從我家公婆有無常來家裡坐,到波士頓馬拉松爆炸案,和天性好奇的奶奶東聊西聊,永遠是我最喜愛的祖孫記憶。更別提,那同時,奶奶會不斷搬出各種餅乾蛋糕飲料,殷勤地請你吃。更別提,她總是記得並為你留你最愛吃的東西。

一回到奶奶身邊,內心就安穩地知道,回到家了。

除了聽味覺自然衰退、偶爾短暫的記憶混亂,直到生前最後一天,奶奶都心清智明。她很早就妥善交代一切、準備了臨終的穿著衣物。逝前最後一晚,無病無痛的奶奶跟小姑說:「明天我要睡晚一點,妳也睡晚一點,不用太早來看我..。」至終體貼為人著想。那一夜,奶奶長眠安息。

「阿祖過了長而滿的一生,」海奕說,是的,而且直到最後,她都留給我們那個不變的阿嬤和阿祖的鮮明形象。

滿堂白紫菊花陪襯、佛經誦唱、親屬拜別、小姑姑肝腸寸斷的悼文中,元寶蓮花與眾子孫親筆的不捨與祝福字句覆蓋下,我們相信奶奶安祥地去跟她口中那位「從來對我攏是輕聲隨色的」伴侶、早逝的爺爺成仙作伴去了。

永別奶奶後,過去十個月裡,我第四度踏上漫長的返美之路;不同的是,此後,這趟天涯旅程將少了那個「回去看看阿嬤」的目的,走筆至此,淚水再度湧出。

旅行歸來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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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奕去同學家玩,暑假以來,我第一次有機會獨處。

拿出從台灣帶回來的《四季之歌》,留下該屬於它的花園形影。

完成這本攝影散文集,我無疑是最大受惠者,不但因而得以仔細觀察季節與庭園的變化:春天第一聲鳥鳴,夏天炙熱蟬鳴,秋天滿天滿地的落葉,冬天的飄雪。從花苞開始到花落,從壯觀盛開的杜鵑花叢,到小巧的鈴鐺花。景觀之外,還得以檢視心情的微妙變化:三月時對春天的渴望,冬衣的不耐,五月一切復甦,夏天急著往海邊跑,秋天美不可言,卻隱隱覺得美好時光太快消逝的焦慮,而冬天之考驗耐性,二月時,冰天雪地,不太出門,隱居獨處的時間更多,進一步探及內在。

四季重複不息,生滅並沒有那麼的絕對:冰天雪地下是一個生氣盎然的世界,秋天的花枯萎時,下一輪的種子也同時生長了。透過這個寫作過程,我也得以看到更多新格蘭人的特質,以及家人與鄰人如何對待一花一草,修屋整地,如何善待家園。

儘管近年來,鄰居好友們受夠了這兒的長冷冬季,相繼搬遷冬天較溫和的地區,而我既然還在這裡,除了用心體會,讚賞它的柔美,領略它的暴烈,還能做些什麼呢?故以這本圖文書,向這四季分明、美不勝收的新英蘭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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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拍完照,接海奕之前,還有點時間坐下來寫點字。
 
三個禮拜的台灣和金門行,加上去了一趟花蓮,幾乎是馬不停蹄的行程,每天睡眠很少超過五、六小時,離台時,皮膚感染、嘴舌都破得很嚴重,幸好這幾年跑步下來,體能比以前佳,身心可以負荷。
 
返美近一個禮拜,每天很早即醒,趁先生上班前,一起在陽台上簡單早餐,說說話。別離的思念是一定的,回到家後,又覺得很多話可以放著慢慢說,結果時間大多花在聊家庭瑣事上,一起察看結滿枝頭、每天都有得採收的番茄:摘下,稍洗過,丟進嘴裡,鮮綠味道久久留在舌尖與手指上。
 
每日閒閒地出入作息,或去跑步或游泳或出遊,台灣的燠熱與緊密人群後,我和海奕都需要放空。
 
每天一樣照顧著海奕,雖然男孩需要的關照越來越少,但陪伴還是需要的。連續以來的密切相處,自己的時間少且破碎,想看點書、做點喜歡的事欲念強烈;只是,十二年來,已經很經習慣這樣以兒子為重心,也極其享受與珍惜。旅途上,男孩永遠二話不說地提重行李,噓寒問暖。兩次書會毫無預警地舉手起身,說了讓人要流淚的話。跟家人出門時懂事,不麻煩人。離台臨行前,家人問我:「『羨慕』的英文怎麼說?」然後對海奕說:「我很羨慕你媽媽,有你這樣一個兒子…。」我對他越來越放心。良善與聰敏是他最大的財富,我們最大的安心。

斷斷續續地,翻完一本書,依然是跟年老有關的書。

把每一天過得飽滿、力求抓住當下的先生,不懂我為什麼對未知的老年這麼好奇。
 
或許看到太多老的無奈與無力,我說,我想跑到人生的前面一點點,去看看老了之後的身心,或許作為警惕,或許作準備。而且你看,美國桂冠詩人Donald Hall的這本《八十歲以後的散文》寫得多好,當無法繼續寫需要密集腦力的詩時,他說:「文字『拋棄』我了,」不用,我「失去」或「忘了」文字,而是用「拋棄」一字,多麼無辜無奈而精準。老人每天坐在輪椅上,看同一面窗外的風景變化,能從事的活動不多,但不表示心靈僵滯或無能,相反地,依然以一種幾近神秘的睿智與自嘲憶往,心依然熱切地跳動著。
 
常想,比起許多被傳統制約、被家庭工作纏綁,身不由己的人,我非常幸運,為人妻、人母的責任之下,仍可以做些喜歡的事,尤其可以保持極單純的生活與人際。
 
想到人際,行為處事之風格,人各有異,尖銳或敦厚,放肆或鈍樸,甚至世故與率真巧妙並具…,人之繁複,人之趣味。很多時候,人(尤其成人)常在找一個對自己說得過去的點,好藉以解釋各種理智或不理智的言行,至於那個點穩不穩,讓人可輕易或難以識破,端看他先說服了自己幾成。
 
此行認識許多親善有才華之士。一場午宴上,身旁那位久聞其名但第一次結識的師長,言談之溫穩,說起喜愛的書法,臉上透出的迷人笑容,讓人印象多麼深刻。類似的形象,加上此生得以親近文學與音樂,以及幾位經歷過慘劣命運,但為人卻寬厚無比的長輩,不斷教我,做人能有的溫度與深度;又一至幸。
 
想起來最溫心還是家人與一群老友,尤其後者從不予人壓力的友情與不吝的歡笑,這些年來,一出新書她們必買,幾乎是不理智的可愛支持;當然還有,那些以各種方式出現眼前的聲音:從第一本散文開始,就很喜歡妳的文字…。伏案之寂,賣字維艱,頓化成煙。
 
重新拾起琴譜與廚鏟,也拾起停頓了一段時日的章節。持續相信文字的魔奇同時,更相信,努力生活、痛苦時仍保持微笑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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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之歌@博客來

四季之歌@誠品

四季之歌@遠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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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梅.薩頓(May Sarton)隨筆

IMG_1809(五月的杜鵑與門口的天使
Photo by Chiuying)

這幾天都在讀詩人與小說家梅.薩頓(May Sarton)的海邊日記“The House by the Sea”。這是我讀的她的第二本日記,前一本“Journal of a Solitude”啟發撫慰我至深,珍愛的一本書,不斷拿出來翻閱。她極為個人的書寫雖然只會吸引某些特定的讀者,還是忍不住有機會便推薦給覺得會懂的人。Solitude一書寫她在新罕布夏鄉間Nelson的獨居生活,目前讀的這本,是五十歲的她買下緬因York海邊房子後的獨居札記。

海邊這棟房子座落在高坡上,面對大西洋。獨居的Sarton有一片需要拔草、種植與照顧的庭園,一隻隨自己高興進出的貓,還有一隻每晚睡在她腳下、早上定時喚醒她去散步、溫穩忠實的狗。規律出現的還有她的園丁以及Sarton不時會接來一起過節小住、年邁失智的多年女伴侶、詩人Judy Matlack。

跟上本書一樣,嚴格上說來,Sarton並非完全離群索居,孤寂生活;相反地,她不時外出演說授課,也有鄰居、友人,甚至讀者慕名登門造訪。但基本上,她過著一種單純而規律的生活作息,同時,透過園藝、閱讀、書寫和與文友書信往來,精神生活保持非常活躍與豐富。獨自在海邊老房子過日子,她得面對四季尤其嚴冬與現實生活的種種挑戰,最重要的是有許多時間與自己對話,正視與檢視獨處的挑戰和重要性,這是她的札記深深吸引我的原因之一。她說:“We have to dare to be ourselves, however frightening or strange that self may prove to be.” (我們必須勇於做自己,不管這個自己有多可怕或怪異..)。

雖然是日記,Sarton的書寫內容深具可讀性,她寫與年輕時在法國結識的英國作家伊麗莎白·鮑恩(Elizabeth Bowen)、赫胥黎夫婦( Julian and Juliette Huxley)等人的情誼,寫人性、愛、寂寞、自我懷疑、老年、自然與對許多社會議題的思考。極早出櫃的她有前衛自主的靈魂,卻毫不局限於女同志題材的書寫。她的文字敏感溫暖又睿智,是令人傾心的文風。今天讀到,她接到如母如姐妹的摯友Celine逝世的消息,寫她最後一次見到Celine,對方已嚴重失聽,「我坐在她腳前的小板凳,她傾前靠近,但還是聽不懂我在說什麼,自己也講的疲憊不堪。無法跟她溝通讓我感到很難過,太遲了!她看起來像一隻可憐悲哀的老猴子,但想活下去的力氣和意願還在⋯⋯」讀起來很驚心。

“All we can pray is not to outlive the self.” 我們能祈禱的是不要活超過自己,當那個行動自如、意識清楚的自己消失時,就是該走的時候,不要緊抓著殘留的那口氣,那絲想活卻已經身不由己的絕望。

然後就讀到楊絳逝世的新聞,活得淡泊勤實,走得了無牽掛,我們仨團圓了。這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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