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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餵食藝術

陽光的冬日,早晨的後院突然一陣熱鬧。
黑背山雀吱喳不停,一兩隻停在窗外枯褐的櫻花樹枝上,一警覺窗後的人影,便驚慌離去。四、五隻細瘦的松鼠在林間奔竄,探頭探腦地尋覓著可吃的東西。已是深冬,牠們有可能因為秋天儲糧不足,或是為遙遠的春天未雨綢繆,也有可能,只是趁著陽光,離巢出來透透氣順便找點吃的。
我搖開窗,把幾片乾麵包撕碎,撒在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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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地,一隻眼尖(或好嗅覺)的松鼠發現了,嘴裡發出嘎嘎聲響,湊過來咬住一小片,含在嘴裡,也不停留先享用,轉身就跑,飛爬上樹,直到來到樹幹與樹枝銜接的安全處,才坐定,啃噬起來。
聽聞那聲響(或暗號?)其他松鼠相繼出現在林邊,悉悉索索地四處嗅聞,一路聞到窗前。拾了麵包之後,有的並不急著回樹上,或躲在後院的木長椅下,或爬上高一點的雪堆,一口口輕咬,噬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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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記憶力和嗅覺極敏銳,深秋在巢附近土裡埋藏了堅果,冬天都還記得位置。
這些在寒冬意外找到食物的松鼠,若非以木椅或高地為屏障,一定背靠著樹幹,臉朝前方,隨時採前可攻退可守的姿勢,警覺性極高。
一隻剛走,另一隻又來,來回的時間越來越迅速。這樣來來回回跑,邊吃邊運動,難怪身材都瘦瘦的。每隻咬住一塊麵包後,頂多快吃一口,然後馬上往最近的一棵樹跑。樹上還在用餐的松鼠,一看到底下有新客來了,立即主動讓位,往更上一層爬。結果那樹就成了一座樓上樓下、兩隻或三隻松鼠享用著麵包的高樓食堂。牠們有時面對著同一個方向,有時背對著彼此在樹幹左右各據一方,踞高臨下,陽光正暖,視野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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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冬天餵食戶外動物,心裡其實是有一點矛盾的。
很多動物都留下過冬,狐狸、浣熊、灰松鼠、花栗鼠、紅衣主教、美洲金翅雀、山雀…,等等皆一年四季可見。一碰到嚴冬,尤其進入深冷的一二月,這些不冬眠的動物,食物來源就成了問題,很多鳥類因而不得不改變習慣,昆蟲之外也吃野莓以補充營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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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之日出

冬天的早晨,天總亮得晚。

掙扎醒來時,通常是漆黑一片。除了沉熱的體溫,早餐的爐火,即使燃著暖氣的室內,也是冷的。

送孩子上學回程,鎮上的湖覆蓋著深雪,湖不見了,只剩白靄靄一片曠野。

樹是枯的,空氣是冰的,吐出的熱氣立刻被吞蝕。

透過層疊的雲隙,天慢慢開了,瞬刻如永恆。

日光黃金似地照耀在遠方的房子上。

家,亮了起來。

我以為雪是無聲的

我一直以為雪是寧靜無聲的,

就像我以為花無語,水過無痕,白雲只不過是一片又一片的氣層,沈默的人無話可說。

背負著無知,惚惚走過一季又一季,直到來到北國最深冷之處。

我才知道,

夏日繁花說著寒冬的掙扎,春陽與水的滋潤,土地的供與。

我才知道,

冰下的湖水依然流動,灰霾的天空預告著一場暴風雪。

急雪霹啪如拍打,細雪梭梭如舞者輕落。

雪花有六個邊,每一朵都不同。

雪厚時,可以直立一座雪人,平躺出一個天使。

冬鳥不走,清雪黎明裡,紅衣主教啼唱單音節清脆的歌,山雀連綿地喚“sweet, sweet”。

我才知道,

思念可以比永遠長。對坐夠久,沈默的人,故事比想像的多。

這樣的雪對我們不算什麼

這樣的雪對我們不算什麼
只是一片供陽光與樹影恣意描灑的白毯
誰來誰去,留下無法隱藏的足跡。

這樣的雪對我們不算什麼
不算極冷,薄得足下的綠依然可以活命
不算難行,恰足以雪亮醜陋,曝光晦隱。

這樣的雪對我們不算什麼
Since she and I had met and played
Decade had gathered to Decade
艾蜜莉.狄金生早說:她與我曾相遇、嬉戲,十年復十年。

這樣的雪對我們不算什麼
卻悄悄地打開冬眠的閘口
誘人投入如千年不醒的寂靜
沉沉睡去

說樹

「如果有來生,你們想成為什麼呢?」車行裡,我問家裡的兩個男生。

「我想成為一棵樹,一棵尋常平凡的大樹。」我首先宣布。

「你為什麼要做一個光站在一個地方,不能動的東西,不能移動,不能到處去冒險?」後座的兒子不解地。

「因為大樹生活很單純,很強壯,可以供人乘涼…」我數起樹的優點。

「可是你要是生病了,你得讓啄木鳥啄啄啄,啄你的心臟,啄你的肚子,啄啄啄…。」兒子發出啄木poke poke的聲音。

「而且還會被雷打、被砍伐,當然,除非你是一棵叢林深處的樹…,」一旁開車的先生也加入。

「但是,森林裡的樹久久才有訪客,很寂寞的…」兒子說。

這兩個人,老是挑戰我。但我可不放棄,繼續跟他們說,樹的好處,樹的慷慨,無私,保護…。

兩人則繼續跟我說樹的侷限,說不論如何,仔細想想,做人,還是最有決定權…。

車在熱鬧的討論中前行。

***

樹在記憶與生活裡。

童年時,天色朦朧微亮時,跟在母姐身後,外出尋找島上到處飄落的乾木麻黃。鄰鎮的馬路旁,剛被耙過的稀疏地面,顯示不久前其他更早起的耙葉者剛造訪過。終於找到一片滿佈的落葉,或更幸運地,阿兵哥剛掃完,留在路旁溝渠裡的成堆葉鬚,以手與竹耙合抱夾起,放入麻袋裡,這些乾細的木麻黃鬚燒出大灶裡的一鍋鍋飯菜,後來當瓦斯爐逐漸普及時,它們仍是煮豬飼料的天然柴火,需要的只有婦女和小孩廉價的體力,和許多早起與放學後的光陰。

高中時趕公車上學,每天來回島上筆直的中央公路,成排的木麻黃和白千層,掃馬路的、出操的阿兵哥,清晨濃霧,黃昏暗光中,戰地緩緩而寬闊的一幕。

感情最深的樹,當屬老家院子裡供孩子攀爬摘採的整排芭樂樹,還有樹後那片竹林。不時地,二叔公會把成熟的筍挖出,分成三堆,擺在三合院門口。他把三根細竹籤,握在手裡,讓齊平的籤頭冒出,嵾差不平的籤底藏在手心,一房派一代表,抽到最長籤的,先選。童年鮮筍的滋味鮮美,鍾愛各種竹筍料理,一直到現在,返鄉時,奶奶和爸爸一定會以大骨頭燉一鍋筍片筍絲,餐餐端上桌,直到女兒討饒。

定居新英格蘭郊區以來,地處不同的緯度,樹的世界完全迴異:高大寬壯的橡樹,樹葉如小聖誕樹也產堅果的栗樹最常見,郊區家家院子裡也總有一兩株櫻花或蘋果樹,粉白雪嫩地開在初春的藍天下。

搬進新家時,公婆從他們園裡分枝,送了棵年輕的日本楓樹,母樹來自他們在紐約皇后區的老家,到我們這兒算是第三代。幾年下來,樹從與我同高,多長了一倍,亭亭玉立,看來將是一棵傳家的樹。

後院遠處,鎮上聳天的成排電纜拉過,地面不准私建,因此成為我和孩子探險的秘密基地。夏日茂密神秘,枝根盤繞,荊棘遍佈,秋天蕭瑟寬廣,不時有火雞家族、羚鹿和鷹出入。樹幹分歧的凹陷處,松鼠則築著堅實的巢。

跑步以來,我把幅員拉廣,得以親近鎮上路經的每棵樹,看初春的枯枝裡冒出第一株綠葉,秋天時,整棵樹一層層漸進地染上金黃紅橘。

仰望大樹,看到樹梢與天空接隙的茂密。低頭,看得到葉片的細膩。靠近它,彷彿聽到它在風裡的低語。

再也沒有像樹這般堅定而慷慨的生物了。郁郁離離,日日夜夜年年,矗立原地,任風摧雨打雷襲雪降。春來秋去,開花結果,任鳥群停留,為人類遮陽遮雨,提供陰涼歇息處,永遠不趕人。春天,欣欣向榮。秋天來了,風一吹,樹葉一片一片,脫到裸露精光,樹也無妨,搖擺著,靜止著,無求無欲。甚至,寒冬裡,厚雪幾個小時直落,沈重得枝頭不勝負荷,斷裂而倒,甚至,任憑燒材取暖,蓋屋製傢俱,根本是貢獻到最後一口氣,至死,無怨無悔。

新生茂長時充滿希望,告別時此沈穩安然,樹存在的意義彷彿只為了芸芸眾生而非自己,只給予而不要求回報,任人予取予奪。甚至,樹只是為了存在而存在,只要有一寸安身之地,你來你去,只要不傷我伐我,樹永遠不變不離。

讀到《奇萊後書》,楊牧引楚戈「榕樹因為沒有甚麼用處,而享有很多自由。」莊子也說:「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因為不中繩墨規矩,而逃過釜鋸戕伐。因為人類有「良木,拙木」之偏見,被視為無用的樹,因此得以享有不被注意、干擾,不被剝奪的自由。

***

如果能做一棵樹,我無意做可提取染料的紅杉,亦無需如松柏長青,隆冬不衰,堅韌不拔,也不願做松柏杉樟柳檀等可製作成名貴傢俱的樹;只想做一棵葉如心的梧桐菩提,最平常的桐或楓。

儘管葉落盡光禿一片,依然直挺腰背,就算色衰老皺,也無礙於立於天地之間,無所謂假面形象,無需為自己的色彩或狀態辯解,超脫色相與猜臆,安然安靜。

希望是一棵高大的樹,得以與天空私語,感受到溫暖的朝陽。

希望是茂密的樹,可以任鳥兒築巢棲息。

自在地,喜待春天時冒芽,秋天時任葉子飛翔離去,飄在亮晃的陽光裡。

堅定地,迎接冬天的雪,看第一場雪花短暫地掛在猶存的樹枝上,形成初冬最純白的風景。

童心地,看孩子環繞,嘻笑躲藏,讓童年無限延長。

慈悲地,供過客歇息,聽他們一路走來的悲喜歡愉,為他們無聲嘆息,無限祝福。

達觀地,老了,安靜地回到土壤裡,繼續滋養大地。

等等,這麼眾多的「希望」,不正顯示我桎梏的心,有求有欲,根本有違樹的本性,相信若是一棵真實的樹,不會在乎生長成什麼樣子,而是聽任冥冥造物神決定,隨緣隨命。

然而,樹如此這般無我,卻也頗引爭議。還記得繪本“The Giving Tree”裡,那棵給盡了男孩一切,幫助他度過人生每個困難階段,有如父母為孩子付出一切、包括生命的那棵老樹嗎?

當一般讀者普遍被書中樹的偉大感動,推崇它無私的愛時,也引起很多不以為然的聲音:那樹任男孩剝削虐待,根本是一種單方面付出,任對方占盡一切利益,毫無尊重可言的關係。腦中浮起那些為兒女付出一輩子、甚至被佔盡一切便宜的傳統父母。任憑所愛的人予取予求,不平等地對待。

一如自然萬物,樹應該享有不被取竭欺虐、被保護的權利;但沒有,看似灑脫無拘,但其實樹並沒有自由,沒有決定命運的權力,靠的只有運氣,還有愚昧人類薄微的良心;想著想著,思緒不覺又回到車中與先生和孩子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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