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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吧,女孩!

「Shake it! Shake your booties, shake it!」(搖!搖擺你的臀,搖!)

清晨的舞蹈教室,樂聲震耳,舞步滿場飛,一群年紀、膚色與體型不一的女人隨著節奏與老師的高喊聲舞動,氣氛熱烈。

突然,音樂驟止,老師按了暫停鍵,對大家剛剛的動作搖頭:「不是全身,而

是像這樣,只動腰和臀,」老師的臀部快速顫動,像裝了顆電池般,左搖右擺前頂,右晃左動後頂,接著三百六十度扭腰,順時鐘,反時鐘⋯⋯。著魔似地,所有女人跟著抖得花姿亂顫,只怕就要扭傷腰了,可惜味道就是出不來。老師不放棄地要大家繼續跟著練習:「胸部保持不動,只扭擺腰臀,跟著節奏,像這樣,好多了。再來,胸部連著腰部,如一排浪來襲般地,一波接著一波由上而下抖晃,對,就是這樣!」

老師是一位高大的黑人,胸臂肌結實突出,近190公分快頂到天花板的身高卻絲毫無損靈巧,比誰都會扭。他所傳授的這套有氧舞叫做「加勒比海韻律」,如浪鼓聲中,或莎莎或恰恰或倫巴,全是他自編的舞步。第一堂課,老師帶來兩位身材緊致、豐胸臀翹的女弟子,一眼可看出跟隨他有一定時日,音樂一起,何時旋轉,何時換步,身段到位,節拍精準,看得包括我在內的一群新學生目不轉睛,想到自已有一天也跳能得如此力與美結合,信心倍增。

習舞後,很快就發現授課者決定一堂課的熱度。專業的老師一舉手一投足都是舞魂,一堂課下來學生們臉頰紅潤,五體通暢。那樣的教學魅力很容易建立固定班底,死忠的婦女學子們,老師走到哪跟到哪。曾經跟過一位名舞者背景的老師,小小的地下室教室,低矮的天花板下擠滿學生,摩肩擦踵。有人每週兩次、開車一趟一個多小時,就為了學她那勁熱魔幻的舞步。

當然也上過不怎麼樣的課,比如那個二十幾歲的女老師,身穿Zumba典型服飾:無袖背心上寫著大大的Z,腰際上纏著一件格子衫,衣袖在前腹綁結為飾,但卻難掩碩大的臀、單調的舞步。其實身材不是問題,許多碩壯的舞者,身手矯健,魅力四散;但女孩的課問題在於不起勁,六十分鐘的課不到四十五分鐘便喊下課。幾堂課下來只剩一兩個學生無言地隨著音樂晃動,左搖右擺卻波浪不興,一堂課下來心跳仍平穩。

最野放的老師當數佛州那位曲線堅實、不時以西班牙語撩人的金髮美女。度假時偶然跳進她的Zumba課後,雖然不時踩錯腳步、轉錯方向,卻如上癮般地天天報到。有時,她來到身旁陪你一起搖臀扭腰,魅惑性感。有時,她指著某婦女同學擺動中的臀,舉起大拇指:「看到沒有,就是像這樣。」並不時中氣十足地大喊:「手舉直、腿抬高,夏天快來了,你要穿比基尼對吧?你要展現火辣的身材對嗎?那就別偷懶,你得非常努力才能得到。」像一名被魔鬼司令下了蠱的奮戰士兵,跟著拼命地又蹦又跳、伏地挺身後跳躍而起,來回重複,完全忘了,自己根本不穿比基尼。

舞蹈難脫視覺美感,尤其是上拉丁有氧舞蹈課,很容易產生一種印象:最吸睛、甚至令人血脈賁張的永遠是那些皮膚深黝、臀凸胸豐的中南美洲女人,不一定是魔鬼身材,但她們熱情撫媚、釋放而投入;相較之下,生性直率的西方人和保守傳統的東方學生,常有一種讓人覺得放不開的侷限。

這樣的刻板印象,在遇到瑪麗羅絲之後,完全改觀。

亞裔的瑪麗羅絲年約六、七十,嬌小精瘦,不到一百五十公分高。身穿透黑縷空舞衣、高跟黑色舞鞋的她,一走進教室便滿臉笑容地跟相識者打招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站在教室最前排,鏡子裡的瑪麗羅絲胸骨清晰可見,臉上的妝難掩深刻皺紋。音樂一開始,左後方的我即可看出老太太習舞有時,腳步穩確的她擺臀扭腰,舉手投足彷彿一名天生舞者,美感十足。玻璃牆裡,我倆數度眼光交對,我對老人微笑並舉起大拇指表示讚賞。

接下來的曲子有一段是身體前傾、快速抖動肩膀的「西米」(shimmy);突然間,老太太轉過身,朝我傾身西米而來,我有樣學樣地回應。接著,一老一少又像電影《黑色追擊令》裡的約翰·取伏塔和烏瑪·舒曼,以「扭扭舞」(twist)尬起舞來,舞到盡興處,瑪莉羅斯笑開懷,我則臉紅心跳,安多酚高漲分泌。

舞畢,老太太笑著遞上手,「我叫瑪麗羅絲,你叫什麼名字?你跳得真好,」老人家過謙了,跳得好的是她。

每首舞之間,瑪麗羅絲忙碌地問候熟識,「大衛!」她高喊那位中規中矩地穿襯衫打領帶、總站在最後一排的日裔男士。眾人目光下,大衛靦碘地對老婦人揮揮手。又一舞畢,老太太把我介紹給一旁一位高大的西裔女人,音樂開始後三人便圍著圈一起搖頭晃腦地狂跳,老太太樂得像個小女孩地喊:「我就是愛跳舞!」下課時,瑪麗羅絲不忘對熟識者飛吻道別,那瘦小的身軀如一道亮光,把整間教室都點燃了,完全應證了瑪莎·葛蘭姆的名言:「偉大的舞者不是因為技巧而偉大,而是因為他們的熱情。」(Great dancers are not great because of their technique. They are great because of their passion.)

說起跳舞,打小學至高中跳了多年土風舞,畢業後學了點社交舞的我,舞史算開始得早,其中還包括一頁帶點尷尬的「以舞會友」時期。

大學畢業後,我在濟南路上的報社跑娛樂新聞,有一段時間,下班後固定走到徐州路上的「台大校友聯誼社」,跟先到場的姑姑和她的單身教師女同事們會合,一起參加該社所主辦的「椰林舞會」。

不大的地下室裡,燈光黯淡,入口的牆後一間小播放室,從窗口的昏黃燈光裡隱隱可見唱片騎師和他的唱盤。簡單的幾排椅子上,男男女女錯落。音樂起時,男生走到看對眼的女生前邀舞,然後雙雙步入中央簡陋的舞池,探戈或華爾滋或恰恰,熟悉或初識,兩人維持著某種距離擁舞。如暴露於開放市場般,最先被挑邀的一定是那些長相秀麗、身材纖瘦的女孩,長相較普通或不善不愛打扮者,當壁花的份多。所幸,D.J用心,舞會中不時插播可獨舞的迪斯可音樂,加上同行的小姑姑嫻熟男舞步,輪流帶我們幾個女孩上場,就算無人問津,在運動的擋箭牌和藉口之下,我們一行倒也玩得開心。

當時的自己,不再少女卻也還不屆熟女之齡,仗著年紀尚可揮霍,心態不免在得趕緊找個對象的傳統與獨立女性的思維之間游離。一方面心知,若想找個人安定下來,就必須掌握認識異性的機會;一方面卻又自視頗高,相信靈魂伴侶將以某種驚天動地或神秘浪漫之姿現身,眼前這般如相親般的呆板方式不但有違本(假)文青身份,那些著白襯衫、西裝褲,捧著鐵飯碗的男人更是越看越顯無趣;不難想像,這種幼稚的心態與現場積極尋找歸屬的婚友氛圍格格不入。

多年之後,每當憶起那些舞會,除了種種違和感:男女面面相覷的囧狀、邀舞人的緊張、被邀者的矜持、無人眷顧者的難堪⋯⋯,記憶最深的當屬,曲終人散,坐進姑姑開的二手車,沿著羅斯福路回家的那段路途。

夜涼如水,街燈明滅,舞會騷動之後,一車單身女子沉靜地各懷心事,有人甜蜜地提起一夜邀舞不斷的盛況,但有分寸地點到為止以免刺激姐妹們。有人難掩惆悵失落,一次又一次地,良緣不見舞影裡,此生終將情歸何處?然而,不管今夕何夕,這群花樣女孩們一致相信:明早,太陽一樣會從東方升起。

如今,為人妻人母之後重拾跳舞,一雙球鞋,一壺水,一身舒適穿著走進舞蹈教室,大嬸自在如魚游水。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或許永遠無法如專業舞者般優雅脫俗,但我們一樣頭抬得高高地,背脊挺直,或如一名女戰士精神奕奕地踏步,或高舉雙手如草裙舞孃般捲手摘星,水袖翻浪,如一朵朵綻放的花朵繪出一幅幅流動的風景。不為表演,沒有競賽,不分家庭主婦或高級主管,此刻,我們只想做自己身體的主人,隨著節奏,揮去汗水,解開長髮,在舞步與音樂融合的流動(flow)中,忘情地搖擺、旋轉、跳躍,如童年時飛奔於陽光綠野上,自由與愉悅感盈溢心底:跳舞吧,女孩,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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