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
拿到學位後, 海特曼太太有好一陣子找不到甚麼合意的工作。受不了無所事事對自尊的打擊,那年冬天,透過先生的關係,她開始了在美國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做垃圾箱的工廠上班。職務講好聽是總機兼會計助理,其實就是小妹。
上班前海太太得先準備兩件事。
第一是去學會計。
補習班窄小的隔間教室裏,耳機傳來男聲解釋著面前的講義。她一邊作著資產與負債的習題,一邊淚都快流下來: 想她堂堂文藝少女竟淪落至此….。
夜裏她打電話給在會計師事務所工作的老友。一報上名「是我!」電話那端一如往常的,傳來她興奮的尖叫「妳在那裏,永和還是美國?」
問她什麼是「Debt」,什麼是「Credit」,她又是一陣尖叫:「不敢相信妳在學會計!」
大哥打電話來鼓勵海太太,英雄不怕出身低:「不要氣餒,看看嚴長壽,從小弟做起‧‧。」她應聲答允。但直到上床睡覺時,都想不起嚴長壽到底是誰。
第二件事是買車考駕照。
出國前海太太是死黨裡早早拿到駕照的,有好幾年她開著那部深紅二手福特嘉年華在台北大街小巷跑,有時和一班女友混得晚了就充當司機城南城北把她們一個個送回家, 深夜自己空車回永和,下次聚會再跟她們撒嬌 :「都沒人送我,我也是女生呢! 」
考麻州駕照前,海太太的婆婆借車給她還帶她去練車熟悉路況。她開著婆婆的釷星 Saturn在她和公公住的高級社區裏兜著,經過圖書館,海先生的高中,家庭醫生的家。剛進入冬天,光禿禿的樹,直直見到灰色天空,街頭偶爾穿冬裝的跑步者,空氣中涼意漸濃。
考駕照那天海太太醒來時,窗外灰濛濛,隨時要下雪的樣子。婆婆來接她,到路考處的路上,雪果然就斗大的下了起來,不一會兒就由薄漸厚覆蓋著大地。
她顯然是那天氣裡唯一的考生,大個子的考官不太情願的離開有暖氣的辦公室,坐入車內她旁邊。
「看這天氣‧‧‧」後座的婆婆試圖和他搭訕,他緊著一張臉不怎麼愛理。
「假裝現在對面有來車,你要他先過,手勢該怎麼比?」他一邊繫上安全帶一邊發出試題。
手勢?我是來考開車的,又不是考交通指揮。海太太當場愣住了。
「妳有沒有讀交通規則那本書?」他用筆輕敲著膝上的記錄單。
海太太連忙點頭撒謊,「有,只是忘記這一部分了。」來了可不願就這樣不戰而敗被打回。
既然說有準備,不管怎樣就得撐下去。她硬著頭皮,搖下車窗,東西南北畫符般亂指一通..,然後裝出一副對自己很滿意的表情轉頭看著大個子,等他回應。大個子不說話,像法庭裡判刑前的氣氛,車內一片靜寂,連支持她的共犯婆婆都不發一語,以免一不小心把局面弄得對她更不利。
「上路吧。看在這鬼天氣的份上。」他終於冒出一句。
呼!
以比烏龜快一點的速度,海太太慢慢把車滑離停車場,隨著大個子的指令開上大路,來到十字路口。紅燈停,打左轉燈,好,左轉直走,右轉燈,右轉,小心人家門前的垃圾筒,好,路邊停車‧‧好,妳可以開回辦公室,不,不是那邊,對了,這邊。
回到溫暖空靜的室內,大個子坐回辦公桌慢條斯理的決定著海太的通過與否。海太太一邊和婆婆閒聊著,一邊和一旁一隻不知甚麼時候來到眼前,同樣也無所事事的黑貓玩耍。
好了,這是妳的暫時駕照,正式的會在一周內寄給妳。一杯咖啡後大個子終於示意要她走向前,把一張證明遞上。「Be very careful! Ok! 」 不知道是不是高興可以把她送走,開始他的午餐,他露出見面以來的第一絲笑容。不過他很快又把笑容收回,出聲將緊跟在海太太腳後的黑貓給喚回去。
拿著蓋了章的暫時執照,走出大門,她和婆婆不禁大呼一口氣,相視微笑:真幸運!
上班的第一天,雪繼續下著。清晨她從窗戶看出去,穿著厚大衣長靴手套的海先生正幫她鏟清車頂的積雪。昨夜他安慰著情緒不穩的太太:「試看看,不喜歡甚麼時候辭職都可以。」出門前他再三叮聆:「路滑,一定要跟前車保持比平常多一點的距離。」遞上一份三明治,他指指袋子上面她的名字縮寫:「這樣放冰箱就不會被同事拿錯。」她覺得自己像個第一天上學的小學生。
開著新買的喜美,海太太在那廣闊無盡頭的高速公路上奔馳,公司得經過六七個城鎮,開著開著,只覺那公路是沒有盡頭的。
以為出口到了, 一下交流道,海太太馬上發現看錯了。時間還早,她停車走進加油站旁一家以前從未來過,以後也不知可不可能再光顧的速食店,在三個說著西班牙語,以前從沒遇過他們,今後恐怕也不會再見的男女旁找個位置坐下。
握著溫熱的茶,閒著無事海太太開始跟自己玩起遊戲 : 她想像自己失蹤了,警方透過衛星協助正從天空中尋找著她的下落。
銀河系,地球,北美州,英格蘭東北岸,93號公路,北單佛小鎮,漢堡王裏,一個角落。電腦螢幕的白點逐漸放大,找到了,她在那裡!!
以前她在媒體工作日子忙碌,整天兜著一些虛實不清的事件,毫不關己的名字轉,講起話動不動「在這圈子裡‧‧」久了逐漸產生錯覺,以為自己和那所謂的「圈子」是世上最重要的全部。
那個冬天早上,坐在那安靜的速食店裡, 海太太嚇然發現,世界之大,美國之太,人之渺小,不好好真實的活著,一不小心就要被空氣吞沒無痕跡。
再過兩三個交流道,她走進BME(公司擁有人兩父子的姓名縮寫)所在的兩層平房裡—–一樓工廠日夜兩班製造著巨大的鋼鐵垃圾箱,二樓是寬廣單調的辦公室。「不是一個很glamour的環境。」面試那天那女主管聽了海太太的資歷後說,不確定她真要這份工作。
她的辦公桌在一進大門處,人進人出她是第一道關口,沒甚麼隱密可談。面前的電話轉接板switchboard是她最大的考驗: 近十線電話,忙碌時幾乎每一分鐘都有電話進來。鈴聲加上閃著不停的紅色燈光,好像處在警報不停的災難現場,一天下來海太太的大腦緊繃,全身酸痛,她吞下了生平第一顆止痛藥。
光是分辨南腔北調義大利英格蘭各後後裔姓氏還不夠折磨海太太這外國總機,在問明來電細節後,她還得在簿上寫下詳細的記錄—–時間,誰打來的,找誰,簡短的甚麼事,再轉到內線給同事。一不小心,以難纏出名的副總便沉著聲:「John在三線?John Who?我的客戶裡叫John的一大堆。」
由於員工眾多,BME規定樓下工人不準接電話,電話全由總機透過廣播,傳工頭接聽再喚旗下工人。許多領班反應海太太聲音太小,聽不清到底電話找誰。她的英文發音更讓全工廠抓狂。廣播出去之後,馬上內線如潮水湧進:「剛才那廣播是找我的嗎?」「你是誰? 」「我是Terry」「不, 那是找Jerry 的。」
「早安,BME。」「午安,BME。」「May I ask who is calling ?」「How may I direct your call? 」
日復一日她重覆這些句子,慢慢的鈴聲不再那麼令人緊張了,海太太正為自己的進步欣慰,值到有一天,她接到一個老人聲音:「你們公司誰call我?」
「我們公司有誰你認識?」
「不知道,是妳的責任找出誰打電話給我!」有沒有搞錯,公司幾百人我到那去找出誰打電話給你呀。「我不管,那不是我的事,是妳的。」還來不及廣撥試試能否找到一點線索,其它電話不斷進來海太太不得不匆匆掛掉老人的電話,一掛斷,她馬上後悔了。
果然,兩秒鐘之後,同一線電話又響了。她一接起,話筒那端傳來曖昧淫穢的喘息聲,如燙到手般她立即將電話掛回。
才一放下,同一線鈴聲又響了,「我要和妳的主管講話!」那老人的聲音,這次單刀直入跳過她。
死定了!海太太心想。
沒有其他選擇,她硬著頭皮把電話轉進去給她的美國主管。她有種想逃的衝動,而那些該死的電話不斷的響著。
「你們那個總機,中國腔很重,非常不禮貌‧‧。」下班前上司轉述著。那天正好來公司維修電腦的海先生在場,上司和善的沒多說什麼。
下班後海夫婦兩人站在空曠的停車場,空氣是紐英格蘭典型的深冬又乾又凍,海太太重述著那骯髒的電話和老人帶種族歧視的抱怨,說著說著就哭出來了。
幾個月後海先生幫BME完成了電話自動轉接系統,海太太換了辦公室改作會計助理,電話還是接但少,工作終於不再像雙不合腳的新鞋。禮拜一清晨接到一堆請病假的電話(星期五領薪水的工人周末宿醉仍未醒) , 她不再引以為奇; 常來電的客戶開始叫得出她那難發音的中文名字; 在大陸領養了兩女兒的客戶不只愛找她長聊還寄來小孩照片—–「折磨不死你的使你更強壯。」(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
春天來了,海太太在返台探親之前辭去了BME。離職那天副總叫住她:「將來如果需要推薦人,儘管來找我。」
幸運的,到目前為止海太太還不須用到他的推薦,但她知道她終會想起BME,終會想起那個短暫但寒冷的冬天。 —節錄自《愛上一個外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