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詼諧曲

詼諧與悲傷都在此相遇

春天還不時在傍晚的冷空氣中流連,夏天剛開始時,海太太失業了。

沒班可上的第一天早晨,身穿睡衣頂著一頭蓬鬆亂髮的海太太一下樓,先生像是看到一副世界奇景似的,對著一旁舔洗爪子的橘貓大叫:「看哪!步步,那裡來了個『家庭主婦』!」海太太丟了個白眼給先生,走到貓前,拍拍牠的額頭:「你最好習慣,從今天開始我在家的時間要變多了!」貓理都不理她,顧自走開。

海先生上班去後,海太太給自己煮了杯咖啡—用義大利illy咖啡豆磨成的濃縮咖啡加上高溫蒸發的綿密牛奶,作成一大杯好喝的咖啡拿鐵(café latte) ;持著咖啡杯無所事事的在屋裡逛,看著陽光沉靜地移動在大理石餐桌的不規則紋路上。

喝完拿鐵,她走向客廳盡頭的鋼琴,從昨天練習的段落開始,和蕭邦的降b小調詼諧曲糾纏。玩笑式的三連音揭開序幕,強壯的和弦算順暢,接下來的旋律左手琶音要求速度與平均度皆具。她由慢至快反覆著左手的練習。

暑假開始前,俄籍老師蘇菲亞把那樂譜遞到海太太手上:「我 認為妳可以試一試這首曲子了。」她翻了翻琴譜,花哩隆咚腔,整整二十頁!一輩子沒摸過這樣的大曲子,既興奮又擔心,得到民國幾年才能「conquer」(征服)這曲子呀!蘇菲亞老師不懷好意的微笑:「妳有一整個夏天呀!」她接著告訴海太太,幾十年前當她還是基輔音樂學院的學生,每年夏天暑假一開始,她給自己規定一首大曲子:「整個夏天,我記得,鄰居孩子們在外頭玩,我在家裡每天練琴練琴;沒有冷氣,好熱啊‧‧‧永遠記得那些夏天。」

比起老師的俄羅斯悶熱夏天,海太太的練琴環境簡直像天堂。安靜的郊區沒有車流人行或熱絡街巷,只有偶爾當工人整裡庭院時,割草機的馬達聲。明亮的客廳不僅中央空調,落地窗外花園裡藍鵲雙飛追逐,純白的雛菊、金黃的日百合熱鬧綻放,招蜂引蝶。

琴練到一半,海太太突然想起借書到期了;衣一換涼鞋一踏,車子一開往鎮上的圖書館行去。道路兩旁坐落的住家,前院灑水器ㄘㄘ的噴水,空中飄著剛剪過的草香。兩個國小模樣的女孩站在前院陽光下,短髮的那個對她搖擺著一張大紙牌:洗車!長髮那個搖晃著手上的長水管一付專業的架勢。她對女孩笑笑,車行繼續。

快到圖書館時,她見到另外兩位「青年實業家」。兩個和洗車女孩年紀相仿的小男生,悠閒地坐在短椅上,倆人中間擺著一個裝滿果汁的玻璃壺:賣檸檬水!

等等!有沒有看錯?「男生賣檸檬水,女生幫人洗車?」從圖書館回程海太太仔細再看過那兩對生意人,沒錯!

她對男女生能力相當沒有懷疑、角色可互換也沒有偏見;只是一路上不知道為什麼心理老想著:不曉得男生的檸檬水是自己還是媽媽準備的?又不免想起陳之藩的「哲學家皇帝」描寫的美國孩子恥於依賴的精神,但因缺乏人文素養,以致於無法培養出偉大的抱負‧‧‧;那是多久以前的年少所上過的一堂課呀!

車近社區,鄰居的後院泳池傳來附近孩子游泳戲水的聲音;車駛入車道前,一個穿著露背上衣和短褲的女孩從海太太車前走過。她的金色短髮濕潤,單薄的裸肩上依稀可見髮梢滴落的水珠。道嗨之後,女孩繼續掂著腳尖跳走在陽光直射的炎熱馬路上,不久便消失在路的盡頭。

再度回到琴房的詼諧曲上,彈著彈著海太太突然對老師所說「蕭邦的詼諧曲看似詼諧其實是悲傷的」有了些領悟——詼諧愉悅如夏日裡男女孩的年輕生命,悲傷即使再盛美的青春終將逝去‧‧;手下的繁複音符這時益行艱澀起來了。

但也許,她又想,也許正因為詼諧與悲傷並具,因此詼諧與悲傷有了各自最美的悽身處;也因此,夏日與蕭邦不朽。

– Happy 200th birthday. Mr. Chop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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