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瑪俐亞
把白色外套丟進洗衣槽的那一剎那,梅想起了瑪俐亞。
薄薄的外套在水渦裏打轉了一會兒,逐漸被衣堆吞滅。
那是瑪俐亞的外套。
那年冬天,瑪俐亞到台灣旅行,在梅家住了一星期。那一陣子家裏不時有外國訪客。弟弟南部大學北上的外國同學,國際夏令營結交的日本青年,哥哥生意上的友人。棕髮褐眼東洋腔,家裏有時就像個國際友人接待營。
瑪俐亞屬於哥哥的朋友。關於他們是因為旅行或生意往來而認識,梅已記不清楚。事實上,連瑪俐亞的模樣,也在記憶裏日漸模糊。大概是一個嬌小,不多話,年過三十,不算起眼的德國女子。
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除了早安、晚安、你好、再見,梅和瑪俐亞交談有限。除了語言不通,彼此都害羞,最主要的原因是,同一段時間,梅心儀的一個異國男子恰好訪台。日日她為那男子整床折被,噓寒問暖,亦步亦趨,只求他日後想起她,心裏能多一點點什麼。那段期間,梅的眼裏沒有別人。
離台前的一個早晨,瑪俐亞來敲梅的門。兩人比手劃腳查字典,終於弄清她想刻一枚中國印章。她們找到隔街一家小刻印店。中年老板兼師父看到外國客人,好奇興奮地搬出各式樣品。瑪俐亞選完材質,讓梅幫她取個中文名字。這倒簡單,Maria—瑪俐亞。她問梅每個字的意思,梅搬出所有知識常識,為瑪、俐、亞三個字各賦與中文涵意,並代她選了楷書隸書各一款。交了定金,和老板約好第二天取貨,瑪俐亞滿心歡喜。她充滿期待的樣子,梅突然萌生一絲遺憾,覺得自己沒有認識過這位異國女子,而她已經要離去。
聖誕節前,家裏接到多張來自德國某地的卡片,其中一張屬名給梅。瑪俐亞的英文字跡流暢但難辯。猜讀之下,大概是說謝謝梅一家的款待和一些關於她在住家海邊散步、看捕鯨人的生活情景。看到卡片尾端的簽名旁,斜斜地掛著的一枚小小的中文印章﹕瑪俐亞,梅不覺莞爾。
忙亂的生活將人淹沒,沒有人再提起瑪俐亞,值到隔年春天的出國前夕,梅在陽台的儲物箱不經意發現了她遺忘留下的白外套。塑膠防雨的外層,棉質內裏,輕便保暖,正是一件完美的旅行外套。
穿上白外套離開了家。多年來,梅走過了不同的城市和季節,和數不盡的陌生人擦身而過,也陸續添購了不同式樣顏色的外套,唯有白外套一路陪來,洗洗磨磨,疲態漸呈,卻仍是最親的一位。
如果有緣,梅希望再見一次瑪俐亞,也許在她的海邊,也許在某個異鄉,和她說聲謝謝。
如果她願意聆聽,梅想告訴瑪俐亞一些故事,一些傷心一些癒合,一些勇敢一些孤單,一些她和白外套共同經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