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清醒的夜

度假回來的第一天晚上,海特曼夫婦渡過一個難眠的夜。

難眠的原因不是因為當天一早起身,收拾公寓趕飛機,到家後接著趕赴海先生父母家過復活節,奔波錯亂。

也不是因為第二天要上班上學,從放鬆回到規律要面臨的「度假症候群」(post-vacation blues)。

難眠的原因是海家的黑貓整夜連綿不斷的喵叫。

漆黑裡,黑貓直坐在浴室門邊,瞄啊瞄啊瞄地,聲音不大,卻如被裝上電池遙控般,無法停止。

「噓!Spider!」海先生出聲禁止。但那貓不為所動,好似滿腹心事終於等到人類回家,非得一吐為快,管你白天或黑夜。

昏睡中,先生讓出身側,拍拍床墊,示意牠跳上床。但那貓堅持站在原地, 喵叫得更投入。

喵鳴作聲根本不是蜘蛛的本色。從小到大他的情緒和體格一直是最安靜而強壯的。不論是跳躍高臺,上下樓梯,追逐玩具,他通常如武功高強的忍者,一身黑衣安靜潛行;從來不是一隻meowy的貓。

雖然是春天沒錯,但春暖花開也不是這隻十七歲的公貓像嬰兒般鳴叫的原因。

從小與貓為伍的海先生相信,黑貓思念著幾個月前去世的橘貓老虎。雖然性格迴異,各據一方生活,但十七年的作伴相處,失去手足後,蜘蛛退化成一隻情感脆弱、沒有安全感的小貓。

疲憊的身體亟需休息,不得歇息的神經迫使人類求饒。第二天,海先生形容寤寐中的錯覺:那貓竟是個推銷員,喋喋不休硬要他買東西,半夢半醒間他對貓妥協:「好啦好啦,Spider,不管你在賣什麼, 只要肯安靜,我全部通通買…。」一語未畢,夫婦倆已爆笑而出。

海太太年輕時憂憂擾擾過日,夜遊、長聊、玩通宵,失眠不眠,玩弄睡眠。有了小孩之後,每天被早起的孩子「操兵」,加上家務和工作,晚上一把小孩送上床,有時連衣服也沒脫就呼呼大睡,沒什麼失眠問題。

但偶爾,咖啡喝得兇喝得晚,擔心不解的事像樹根盤繞心頭,夜晚來襲,海太太依然只得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清晨兩點或三點,第五度或八度瞄過床頭的鬧鐘,身體雖疲憊,眼睛卻睜得雪亮,腦袋清醒毫無睡意 …,她和全球幾千萬人一樣,陷入失眠的痛苦。

拿起床頭的書,繼續剛剛的段落,惟閱讀很多時候對失眠並沒有幫助,太精彩的故事讓人欲罷不能, 一邊心裡掛念著得早起,一邊卻又忍不住一口作氣把書看完,常常闔頁時窗外天色已漸明。

有一陣子海太太迷電玩,眾多新款遊戲中只死忠於老式的俄羅斯方塊Tetris和鑽石迷陣Bejeweled。長時下來,痲痹的手指,疲憊乾澀的眼睛。終於棄械闔眼時,腦海裡各型的方塊卻如失去地心引力的殞石,不斷快速地從天而降,壓得她措手不及,無法呼吸。後來當海太太和孩子旅居她大姑家,深夜中看到隔房初學電腦的她盯著螢幕玩接龍的身影,不免微笑,心有慼慼。

不要懷疑,睡眠習慣和婚姻的幸福度絕對息息相關。打呼、磨牙、夢遊者最好婚前先做處理。海先生是那種開著燈、電視、音樂都能睡的人。連續熬幾個夜工作是常事。碰到睡不著或者只能有一兩個小時睡眠時,他毅然起身「call it a night」,不僵持不勉強。沖澡,出門,提早展開另一天的工作。

海太太則相反,臥室不但一定要全黑且極度安靜。先生出差時,她總得按耐衝動,才不鑽進孩子溫暖又安全的床帳(bed tent)裡跟他擠。碰到失眠的第二天,她的下床氣旺盛,周遭的人一不小心就被波及,不但整天精神疲憊毫無效率,睡眠根本主掌了她一天的情緒。如此簡單的道理她卻直到近來才覺悟:失去的睡眠已逝去,只能繼續前行。隔天注意保持身體的水份,加上適度的運動和陽光,把接下來的一天過去。

失眠的夜晚裡有多少人真的會數羊?有效嗎?那對海太太向來是行不通的,最多把一、二十隻綿羊數過柵欄,要不就覺得數數太無趣,把後面的羊丟下不顧;要不就被蹦跳冒出的其他思緒左右,遺忘了羊群。

睡眠專家說:失眠時不要起身踱步或做事,儘量躺在床上,因為越活動會越不想睡。躺在床上,至少身體得到一點休息。他們還說,與其瞪著天花板發呆,聽時鐘滴答得更焦慮而更覺醒,不如轉移注意力,像是把過去的一天瀏覽一遍 。(最好是平常的一天,如果當天有太多擔心的事就避免。)另外舉凡室溫,燈光都有建議。

「我一定變成俗婦了,」海太太心想,很多夜晚最能幫她入睡的竟是:想著明天的早餐要吃什麼。沒有什麼比食物更溫循更能鎮定人心。煎蛋、煎餅、玉米穀片、牛奶,再把需要添購的食材在腦中記一遍,她逐漸感受到一股平和與安詳,神經逐漸放鬆,睡意漸濃;麻煩是,想著想著,海太的肚子卻開始咕嚕叫起,這下要入睡又難了。

聽過的所有入睡方法中,海太太發現父親的偏方最妙。七十幾歲的老人難免受頻尿老化之苦,好眠不易。但有一回他神清氣爽地跟女兒說:「我這樣沿著大馬路從老家走到城裡,仔細想著一路上經過的每個地方。上坡,到了圓環,下坡,通常我走到後門港,還沒到後埔,就睡著了…。」

父親的方法跟許多睡眠專家的建議不模而合。研究結論出最有效的入眠技巧:想像自己處在一個熟悉的空間裡,比如說客廳或睡房,腦裡過把房裡每一樣擺設和裝飾瀏覽一遍,速度放慢,越詳細越好。當你把注意力釘在一個重心上,亂跑的思緒抓住了某個定點,身心就可望鬆弛,進入睡眠之境。

凌晨兩點半,黑貓依然喵喵。海太太開始想像童年時和姐姐們搭公車進城一路上的風景:上車,靠窗坐下,公車滑下斜斜的小坡,再上坡,駛進一個叫吳厝的臨鄉,平坦的柏油路,木麻黃成蔭…;等一下,畫面往後退一點,是的,再退一點,候車亭旁有道紅影,留神一看,原來是車站旁新蓋的遊樂場,兩座紅色的鞦韆正在風中盪啊盪地…。===節錄自《愛上一個外星人》

All Materials and Photos Copyright © 2015 unless otherwise no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