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阿城《威尼斯日記》
最近很喜歡阿城。
我應該早就喜歡阿城——《棋王》寫得那麼好。但有些東西,就是需要時間沈澱,需要多年之後,才懂得,一位作家能把貧困寫得這麼有滋味,把人性描繪得如此深入而不刻意,究竟是什麼樣的才華與天賦。
《棋王、樹王、孩子王》之後,剛剛又讀完阿城的《威尼斯日記》。這本描寫義大利水城的作品,讓人認識阿城駕馭散文的功力。雖然歎氣,錯過這麼多年才晤面;但打從第一個句子,我就被它吸引,驚艷。
一九九二年,阿城獲義大利Nonino國際文學獎,應邀在威尼斯住了兩個月。日記的字句間,充分顯露阿城淵博的藝文涵養,對文學、建築、音樂…..的豐富涉獵。忘了在哪裡讀過:「好奇必須有豐厚的知識做底子」;造訪像威尼斯這樣一座一磚一瓦、一橋一河都說著故事的城市,以一般的眼光與好奇心,看到的恐怕只有風景典故,惟有深厚的藝術知識累積,精煉的心思,才能讀出威尼斯的美與真性情。
不論是談歌劇、建築,博物館的收藏,或是聖馬可廣場咖啡座前的鴿子,阿城融古貫今,無疑地,底子雄厚。但若只是掉書袋,秀學問,那不如買本精緻一點的旅遊手冊讀也就夠了;阿城這日記的好,除了讓人對威尼斯有更深入的認識,主要在於,他對人、事、史蹟、典故獨特的書寫角度;還有,他作品裡時常可以感受到的,看待人性的智慧。
日記開始的第二篇,阿城決定不再如第一篇,在日期前加上個「第」字:「人世間的無聊,常常只因為煞有介事。莊周昨天若笑了的話,今天倒可以給他老人家來個措手不及。」嘲諷的喜感,令人莞爾。
阿城下榻的「火鳥旅館」位處「火鳥歌劇院」的後面,可以聽到聲樂和樂器練習聲。提到音樂,阿城說:「旋律是感受的,不是思考的。猶太人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笑了。其實上帝一思考,人類也會笑,於是老子說『天地不仁』,『不仁』就是不思考。』
寫到對歌劇的情感,曾經為了聽帕華洛帝在北京的演唱會,阿城「和朋友在劇場外轉來轉去,終於買到了八十元的黑市票,飛奔進去。八十塊錢,三個月的工資,工資月月發,活生生的帕華洛帝卻不是月月可以聽到的。」最後一句,簡簡單單,卻一語道盡一位愛樂者的熱情。
他談文章:「好文章不必好句子連著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後而來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費力氣就好得不得了。」並加上一句:「人世亦如此,無時無刻不聰明,叫人厭煩!」叫人拍案叫絕。
他輕描淡寫場景:「下午開始刮風,聖馬可廣場那些接吻的人,風使他們像在訣別。」如費里尼的電影。
他觀察人的長相:「義大利的男女非常好看,腿修長有力,脖子精緻,額頭飽滿,腰部微妙,像臉一樣有表情….。」「因為頭骨的造型,義大利人的臉到老的時候,越來越清楚有力,中國人的臉越老越模糊,模糊得好的,會轉成一種氣氛。」讓人不覺神往,老年時能有一付「帶著氣氛的模糊面相」。
寫到當時正在進行的美國NBA決賽:「籃球是長人的運動,我在美國看籃球賽現場,有時會錯覺回到了史前,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看恐龍打架。」旁觀者的清醒。
即使是寫困擾他多年的偏頭痛,阿城筆下也是一種讓人揪心、無奈的幽默:「偏頭痛,左邊,右邊從來不痛。因為右邊不痛,所以更覺得做邊痛。」
旅程中,阿城同時讀著唐人崔令欽的《教坊記》與李斗的《揚州畫舫錄》,他不時引述書中唐朝的華麗盛世與活潑民俗,並拿同樣河道交錯的揚州與威尼斯相比。「威尼斯像『賦』,鋪陳雕琢,滿滿蕩蕩的一篇文章。華麗亦可以是一種壓迫。」說得真好。
讀《威尼斯日記》,如同看一位神懷絕技的武功高手練功,只見他飛簷走壁,出招收式,不露痕跡;但是你很清楚,每個招式下,都是多年博讀、精讀、深思與人世歷練的結果。
我喜歡阿城。放下筆,讀「阿城文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