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芭樂樹
母子兩常天南地北地聊,有時我給他講點童年往事。他聽過我在老家時,跟兄姐每天走當時覺得是長長的路去上學;聽過小時候家裡的土狗阿力,跟我們搬到城市後走失了;也聽過班上頑皮男同學如何愛拉我的長辮子玩,而我如何恐嚇他們:「要跟我哥說!」他愛聽我描述,大哥讀小學時老讀第一名,當班長兼全校集會總司儀,是各種比賽常勝軍和全校名人,威風得很。
今晚,我跟孩子講起老家的芭樂樹。
我們在老家是個大家族,不包括遠赴星洲的四叔公,共分成三房。因為人口眾多,耕事與家務繁瑣,各房司職與擁有的產物都清楚劃分,那一房分到哪個廚房、哪幾個臥房,和哪家共用廳堂,哪十天輪流照顧曾祖母的起居飲食,分到哪幾畝田……,都條理分配,運作起來簡直就像一家現代企業。
領軍這企業的頭頭是八十幾歲、半身不遂的曾祖母。那個電視罕見的時代,阿祖的房間是全家唯一擺有電視的。放學後,我們小孩全窩在她的小房間,盯住那黑白螢幕。長年臥床的阿祖性情陰晴不定,好的時候任我們擠鬧,不高興時伸出拐杖,朝電視電線奮力一鉤,拔掉插頭,螢幕頓時沒了。
冬天在老家,過年是大事。貼春聯,拜不完的祖先,殺雞宰豬,酬神演戲,大厝一片興旺。出外做事的漂亮姑姑們也全回來,夜裡我和她們擠祖母的床,厚重的棉被下說心事,直到半夜。
酷熱的夏天,小孩大半時間耗在後院成排的芭樂樹林裡。
果樹早已被平均分配,每房各擁幾株。高聳茂密的樹林,枝葉相連,樹頂常糾結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枝,誰的葉。
樹林前是一畝畝菜園,我們和嬸婆種了各式蔬菜。林後是一片筍園。竹筍成熟期,二叔公定期挖出,分成三堆,擺在祖厝門口,再做三枝小竹籤,齊頭向上,握在手中,每家各派一名代表,誰抽到最長的竹籤,得以先挑選。我一直愛竹筍的味道,鮮美爽口之外,它總讓我聯想到叔公手裡的籤,那份未知的興奮,以及我們家族喜歡把賭注和遊戲放進日常生活裡的特質。
不知道是誰種下的,自我懂事以來,芭樂樹已高聳茂盛,成為院子裡的一道大牆。成熟季節一到,放學後,書包一丟,小孩們就往樹下跑,爬上自家的樹。
哥哥和姊姊都是爬樹高手,雙手一攀,腳一蹬,很快就到樹上了。
年幼的我站在樹下望著他們,拉開裙襬,跟隨著移動,等著接住他們從樹上丟下的芭樂。就像電動遊戲裡,那個左右移動,等著接住禮物以得分的小東西,有時也必須上上下下,一蹦一跳才能準確接住。
失手時,芭樂或掉入樹叢,或陰溝裡。這裡一顆,那裡一顆,兄姊在樹上叫著指引。很多時候,他們坐在樹枝上,啃吃了起來。抬頭望,陽光穿過樹梢,落在姊姊的髮稍,她們的雙腳,晃啊晃地。
現在,我每年去採蘋果,結實累累的鮮紅果實在身旁到處都是,再也不用學爬樹,也不用等待,但不論採了多少果實,永遠少一份姊姊們那種坐在高高的樹梢上,大口咬芭樂,任風吹,好像擁有全世界的帥氣。
最美味的芭樂是鮮綠剛熟的那種,太黃太軟的雖甜,但不脆,唯有硬度剛好的果實最完美,就算小一點也沒關係。另有一種品種,我們叫它「紅心的」,綠皮紅心,香醇多汁。長大後,經常可見的泰國芭樂,巨大厚脆,但總少了土種的清甜,更別提美國超市那些從南美進口,遠渡之後,傷痕累累,不新鮮的芭樂了。
老家芭樂園裡,最刺激的時光當屬發現「敵人」的蹤跡。
地上咬到一半被丟棄的果骸,樹梢減少的果實,加上鄰居小孩探頭探腦的影子…..,種種跡象都讓家裡的大孩子聞到可疑的味道;一場芭樂保衛戰隨之展開。
安靜的午後,高挑的大姐領軍下,自家和叔嬸家眾毛頭躲在菜園裡,等著。果不其然,來了,來了,鄰居那幾張熟識的黝黑面孔,遠遠地冒出,慢慢地朝誘人的芭樂樹走近。
「小偷!」對方尚未踏足樹林,我軍一聲大吼,嚇得他們如一群受驚的小雞亂竄,拔腿狂奔。我軍趁勝追擊,直追到對方門口,尚不甘休,雙手叉腰,赤扒扒地,開罵起來,對方躲在門後,回罵。
門口洗衣或挑菜的大人有時喊兩句,大多時候也不干預,太忙,也司空見慣。
兩隊小孩吵完罵完了,幾天不跟對方好,見面撇頭,不說話。
當然,這些小孩都會長大,成家立業後,在人間某處碰面,當聊起這段往事,有人否認,有人笑個不停。
戰畢,意猶未盡地,我跟在兄姐後面回家,走過依然茂密,安好如初的芭樂樹,腳步輕快,心裡難掩一份保衛家園的驕傲。
恢復安靜的夏日樹林,蟬聲高鳴。老家的芭樂樹成為我最鮮美而義氣填膺的童年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