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hive - 2017

送別父親

啟程返台送爸爸最後一程前,下起了雪,那是今冬的第一場雪。

近午時,雪輕細地飄下,逐漸轉急,到了傍晚,大地已一片雪白。

佇立向著後院的大窗前,雪飄覆著樹林,寂靜無聲,唯有屋裡馬友友的大提琴聲,低鳴迴腸。爸過世以來,這首Sergio Leone Suite每每令人潸然。

腦海裡浮現,海奕出生那年冬天,爸來美國幫我坐月子。二月常下雪,爸站在後院那株日本楓旁,帥帥地拍了一張照片。那恐怕是他第一次見到那麼厚的雪吧。

下雪了嗎?樹葉都掉光了嗎?草長出來沒有?關心兒女的方式因人因地而異,因為台灣不像新英格蘭四季如此分明,四季變化成為爸問候北國女兒的獨特話題。

過世前,爸已臥病多時,以為自己已曾以某種型態對幾無意識的他吿別,有了心理準備;誰料當失去如雷轟頂、狂猛而來,才發現沒得準備,永別、離開,沒有,就沒有了。

那天清晨,當我正做著一個關於爸的夢時,爸正呼吸著生命最後的幾口氣。灰濛裡,我從小姑家走向奶奶和爸住的六樓公寓樓下,遠遠看到外出辦事或購物的爸,迎面而來,我們走向彼此,一起走進大樓…,一個再熟悉也不過的場景。

猛然間,淒厲的電話聲劃破夢境:

你爸走了!

爸,爸,痛嚎,狂哭。

不要哭,不要哭。姑姑說。

掛上電話,失心瘋似地進出臥室與浴室,哭喃著:爸,爸。走進走出,走進走出,終至癱坐浴室牆角。

突然,想到了什麼,急急視訊大哥,螢幕裡,爸閉著眼,瘦衢安詳地躺在那張熟悉的病床上…。

沒有人教一個遠方的女兒如何哀傷,沒有人教你如何當一個無父母的孤兒。生命裡,太多事缺乏教導,不管年紀多大,你發現自己不時被放在一個嬰兒的位置,一邊跌得鼻青臉腫,一邊學,然而那疼,並無分別。

幸運地,大人可以靠一些溫暖的記憶稍撫痛楚。

月前,不知怎地想爸想得急,輕裝飛行又回到台北,好好地再看看親親他,久久地再撫握幾次他溫厚的手。

幸運地,另一半立即取消所有會議,飛回身邊,接下來的週末寸步不離。孩子說:我們不能離開你,怕你又難過,哭了起來。

父後第一夜,一家三口談起爸的各種新奇點子與行舉:如何千里迢迢包了一瓶陳高來美國要送女婿,結果瓶破皮箱裡,衣服全是高粱酒味。如何堅持送我們一株長春樹苗,因為它帶來好運…。如何建議我們在後院加蓋房子出租,因為「這麼大的地放著多可惜。」…。「他就像個孩子一樣…」先生說。

我埋在他的臂彎裡哭,閉著眼,可以聽到擁抱著我的這個男人也輕泣著。

頭七。書房裡,爸媽的合照前,擺上一束白玫瑰,按下卡帶誦心經與大悲咒,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從此,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在異鄉思念失去的親人。

而那些父女共同的記憶,一輕碰,熾痛如割,即使只是一個飛過的畫面,比如,從我少女時第一場鋼琴表演至少婦時第一場新書發表會,爸一定穿著禮貌地出席。比如,今後若再嘴破潰爛,再也沒有人會立刻送上一袋現榨的椰子汁,幫你退火;甚至,分半顆安眠藥給你,只為幫你調理長途飛行時差的不適。

未來的人生路,再也沒有人以那個熟悉的聲音喚你的小名,再也沒有人那樣理所當然地罵你,再也沒有阿嬤和父母家可以回去。

你知道自己夠大了,不需要父母的照顧,但失恃失估之人,一不小心就憤世忌俗,突然好容易自哀自憐。

你仍想要那份被噓寒問暖與數落的特權,那份可以隨時坐在他的餐桌前,舉筷用餐的隨性,那份可以動輒:「俺爸,恁幫我…」請他跑腿的任性,那份只有對父親才能的撒嬌與捉挾…;即使,那些早已是不可能的事實。

給爸擬追思文:寫爺爺早逝,身為長子的他擔起照顧一家老小的重責。寫他與媽媽排除眾議,搬遷城裡開麵包店,他送貨,她烘培,胼手胝足。寫為了方便母親就醫,再度舉家遷移至人生地不手的永和,一切從頭開始。寫他的重情義,好奇心,寫他如何與言語不通的女婿交心…。

畫面一一眼前過,頹然掩目嘆息:有血有汗有悲歡的八十年人生,豈是區區千百文足以道盡?

終於,返台,一週裡,許多愛,許多擁抱,許多淚,許多黑衣,如夢一場。

返美。坐在熟悉的吧台前,先生舉杯,哽咽地:「敬你父親,他是個美麗的人。」我起身,深深地抱著他,滿溢的感激。過去一週,陪我奔喪的他為了兼顧工作,每天睡不到數小時。帶著兒子,他在台大溫州街一帶過著自己風格的日子,完全不要我分心。他虛心尊重一套以前從無法想像的傳統儀式,跟著跪,跟著拜,流淚。他不停地擁我、親我,緊牽著我的手。二十年的婚姻,不管曾走過什麼風雨,我何德何能,能得這男人如此情深義重。淚濕了臉頰,也再度濕了他的衣肩。

深夜裡,兩人握著手走出餐廳時,雪又飄下了,這次,細雪紛飛,輕柔如撫。

不論是生命旅程的完成,或苦痛的解脫,親愛的爸爸請安息,謝謝您給我生命和一切,好愛好愛您。

Dearest dad, love you so so much.

 

第十一場半馬賽

落葉繽紛、金黃大地的宜人秋色裡,以最喜愛的這一場海港路跑,總結今年的比賽。

規律作息與充分曬太陽之後,從台北回來的時差很快就調整了。素來擾人的腿傷,經過數次咬牙的復健與自我訓練,逐漸矯正跑姿、強化了臀部與腿肌,結果,今天的成績比三週前那場整整快了六分鐘;最重要的,很久以來,第一次無傷無痛、雙腿精壯地跑到終點,頓時,把年紀拋得老遠、繼續跑下去的信心大增。

值得一提的,對於復健的成效原本存疑,幸好在先生的力薦下,去了;還有,要跑更快更久真的需要一些專業技巧與訓練,希望大家不要像我一樣傻傻地push,自找皮痛(是說我也不特別,跑完走進醫護帳篷索取冰袋時,「你是今天第三個有ITB、需要冰敷的跑者。」年輕的男醫護人員說?

長冬將至,養精蓄銳,期待明年再戰。

No.11 Newburyport Half Marathon

終點的甜美滋味,讓人一次又一次地踏上起跑線。

依然緊追著兩小時的目標


怡人的秋天,完美的路跑氣候。

沁涼的麥牙啤酒鬆懈了緊繃辛苦的肌肉

後甸甸的美麗獎牌

第十場半馬賽

第十場半馬賽,臨時報名,痛喜交織。

比賽在鄰州的海岸舉行。清晨六時前摸黑出門,六度C,往高速公路直駛,天很快就亮了。

「若妳能忍痛、別跑太快,傷處並不致惡化,」愛著卡慘死?,賽前的週日長跑時,左腳 「好腳」也受傷了,週一、二得到醫生和物理治療師的ok後,還是決定去跑這場參賽經驗中規模最大的半馬賽。

不見開頭的起跑線後,如沙丁魚擁擠的賽者按個人速度分組聚集。嘉年華會般,沙灘同時進行著熱門演唱會。沿途民眾熱情加油,有個孩子高舉著「媽媽加油,我愛妳」,有人則張著「跑快點,我們才能趕快去喝酒!」的字報。很多小孩在水站前幫忙,有人把家裡的大喇叭搬到草坪前、播著振奮精神的歌曲。終點的食物補給豐富悅人:香蕉優格啤酒龍蝦捲蛤蜊濃湯…。醫護帳篷裡的人員慷慨地給了冰敷袋和消炎止痛藥;對種種善意與義工不忘大聲道謝。

起步後,沿著商家住家街道與海灘愉快地跑,秋風涼爽,陽光很快閃耀在海面上。惱人但不意外地,約五英里處,新舊腿傷就全冒出來了,經驗之下,馬上放棄追成績,改盤算如何讓腿肌越晚鎖住越好,最好能撐過十英里,如此最後三英里就算得用走的,也不至於走到山窮水盡、數千人全跑完去吃午餐了。

耐心小心地減速與配速,最後一英里,因為全程保守體力,加上近來的肌力與核心訓練,心肺這時還算舒坦,雙腿的狀況也穩定,「此時不衝待何時?」提氣擺臂加速,刷刷一口氣超越了數十人,熱情的加油聲中,終點成績:2:15:58,這時,除了喊一聲「歐森」,腦裡馬上出現下一個念頭:「等我的腿好了,一定要再戰這場!」?

佛蒙特記事《夏日》


「你長這麼帥,媽媽是不是要擔心以後一大堆女孩追你?」開海奕玩笑。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練跑啊?」他酷酷地答(意思:遇到不喜歡的女孩獻殷勤,他不知如何拒絕,就跑:)。

十二度C的夏日(沒錯!),母子跑在佛蒙特清脆的早晨裡。

雖早已追不上兒子,看著他遠遠的背影,或轉折回跑而來,總是滿懷歡喜,擊掌擦身,繼續前行。

轉入樹林小徑時,音樂中斷了,只有腳步踩在沙石道上、喘氣與風吹過樹梢的聲音,世界彷彿還沈睡,世界其實一直清醒著。

54F in Vertmont, running with Isaac by the lake and mountains in a crispy morning, breathtaking.

送走了夏天避暑的人潮,秋天賞楓季之前,這個週末佛蒙特的風景與居民顯得悠閒了些。

連續十場大型婚禮辦下來,民宿老闆大湯姆也準備利用九月稍為喘息。戶外草地上依舊架著敞大的白帳篷,十月是另一個婚禮旺季。


「週六的婚宴,有位新娘週二就訂房入住,從菜單到音樂,要確定一切完美無瑕。」他曾告訴我,有位新娘明年十月才要結婚,去年就已偕父母和未婚夫的遠方家人來勘查環境…,我永遠不懂美國中上階級人家女兒經年籌備婚禮的風氣:她們猛減肥、灑百萬台幣(女方父母掏腰包且沒禮金可收)、把各地親友飛到婚宴地食宿全包、費盡心力把這一天當作一生中最美的一天、最重要的大事辦理,即使明知,婚姻幸福與否跟婚禮如何並無關係。

不知不覺地,我們已規律地來去佛蒙特州三季,冷得異常的清晨,陽光如秋,陰涼如冬。沿湖散步時,草地上的涼椅空無一人,獨木舟覆躺湖岸。空寂的路上,一位亞裔母親停車問路。奇妙的緣分與際遇,有幸認識另一片全新的土地與人情。



***

北方週末,獨自開車亂逛,叢山之間,撞進一家外觀樸實不起眼、內部卻別有風情的咖啡店。

玻璃吧台、黑沙發座、木樑挑高的大天窗,賣酒賣咖啡兼賣藝品畫作,極佳組合。

打了光的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沈鬱的眼神不變。喝了一杯濃郁拿鐵,貼了這篇圖文,和老闆夫妻小聊,讀了幾頁書,消磨了兩個多小時後,繼續上路,希望下次有機會再來品嚐他們那看起來很美味的起司盤和調酒單。

It’s always fun to discover new cafes. This one sells coffee, liquor and arts. What a great combination!

路跑偶遇


燠熱不堪、濕度100%的七月天,我在如蒸籠般的街道上跑步,大汗淋漓,腳步遲重。

突然,「你幾歲?」被迎面走來的一位阿公叫住。

嚇一跳,這裡通常很少問人年齡,更別說劈頭第一句,可能因他是阿公,可以肆無忌憚。

我乖乖地報上年紀。

「十七歲?」

阿公您嘴巴也太甜了。拔下耳機,我再回答他一次,這次更大聲一點。

「上帝眷顧你!」他說。

沒錯,這把年紀了還能這樣操,還真要感謝上帝和各方神聖的眷顧。

「您呢?您幾歲?」禮尚往來,我問阿公。

「九十三!」老人中氣十足地說。

「哇,您一點也看不出來,」絕非虛偽討好;身穿鮮橘T恤、身材俊逸的老先生看起來頂多七十幾。

「很多人也都嘛這麼說,」阿公自豪地。「我喜歡跳舞,」伸出雙臂,兩手微握搖擺,腳前踏後踏,他當下恰恰恰地踩起舞步。

「我也喜歡跳舞,」我說,腦中飛快閃過古早時混台大聯誼會、跳社交舞的畫面。

「今天星期幾?」阿公又問,一樣簡潔有力地。

「星期三,」

「星期二,每個星期二早上九點老人中心有舞會,我都去跳舞。老人中心在哪兒妳知道吧,妳來,來跟我們一起跳。」

「好,我有機會去,」

「來歐,一定要來,」前踩後踩,阿公又恰恰恰了起來。我對他舉起大拇指,揮手,繼續向前跑,不知不覺地,腳步變輕盈了:恰恰,恰恰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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