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別
夜裡,讀了幾頁書後,沉重地闔上眼皮,由淺薄而深墜,逐漸入眠。
正要脫離清醒人間,跨入沉沉夢土之際,隱隱覺得,更衣室裡傳來某種間間斷斷窸窸窣窣的響聲,音波凌空飛來,彈撥著昏睡中的腦弦。
接著,一道拉磨聲,並非一刀割劃的乾脆,而是緩慢地滑行。受到刺激的皮下神經瞬間意識到:是C在整理行李,小心拉合行李箱拉鍊的聲音。
我從小嗜睡,是個睡不飽就很痛苦、被吵醒就要擺臭臉的人。後來當了母親,破碎的睡眠作息雖然逼出了有得睡就趕緊睡的本能,不再那麼容易受干擾;卻也發現,再也回不去舊時賴床晏起的生理時鐘,更別談幼時沾沾自喜的「不管是一條長板凳或田頭樹蔭下,躺下就能睡」的超易入眠功力了。
因為愛睡且如今好眠不易,因此特別珍惜剛入眠時、進入安穩狀態的靜謐與放鬆;不消說,這時若出現任何干擾,不論肇事者是人是物,都與我如有不共戴天之仇!或跺腳敲床鼓,或出聲斥喊、抗議嚇阻;若非太過疲累,跳下床掐脖揍人恐怕也是有可能的。這幾年下來,在惡婦的惡形惡狀訓練有素之下,夜歸的C不但會輕手輕腳地,晨浴時,還特意把厚棉浴巾塞在門下縫裡消音。
我閉著眼,室內一片安靜,但仍聽得到他的輕微聲響。「搞什麼,這麼晚才整理行李啊。」我咕噥一聲,煩躁地跺了兩聲床板,而對方根本聽不到,純粹是無謂的抗議。
突然,思緒旋轉:「這麼晚才整理行李,是因為晚餐後他一直在忙啊,而且再過幾個小時,他就得摸黑出門了……」啊,我竟然會為對方著想了,莫非我就要變成一個老婦賢妻了?
靜靜地躺著,艱難地睜開眼,拿起電子書,讀著讀著,讀到了這個句子:「人類的親密關係指的是,一個人不斷地讓自己透過一種新的、比較破碎的光線,去看我們最愛的人。」(The story of human intimacy is one of constantly allowing ourselves to see those we love most deeply in a new, more fractured light.) —Tiny Beautiful Things: Advice on Love and Life from Dear Sugar by Cheryl Stray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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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點半,鬧鐘響在海邊的公寓裡。
我們要搭早班的飛機離開。躺在床上,想著得收拾公寓、打包、做早餐、把連日玩透了的兒子挖起床……,情緒不知不覺進入了出遠門前的緊繃戰鬥狀態。
廚房裡如常傳來C煮咖啡的聲響。
「我要去散步,妳要去嗎?」進房換衣服時發現我醒了,他問。
我猶豫著,跟他說所有尚待打理的事。「別擔心,不走遠,我們很快就回來。」
跳下床,飛快換了衣服,走出臥房時,C已把咖啡裝入兩個外帶的紙杯裡。
公寓外,清晨的涼風襲來,清新剔透。沿著棕櫚樹和綠草之間的紅磚步道,我們啐著咖啡,朝沙灘走去。
面向大海,並肩而立。突然,太陽在眼前冒頭,很快地全速升出海面。瞬間,傾盡生命般地,萬道光芒將天際染成一片金黃,絢麗耀眼,令人屏息。
我牽起身邊人的手。因為他對生活的熱情,即使是最後五分鐘的美好,依然盡力追求,我才得以一次又一次地撞見日常的動人處。有情世界,花開不只是花開,日出也不只是日出。
天大亮,雲淡風輕,悠悠人間。回到住處,打包時,心裡卻覺得這個離別的早晨,有了點異於平常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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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上班的路上,剛下高速公路,但還不到鎮中心之前,有一個地方,樹葉全變色了,落葉厚厚地鋪滿一地,非常漂亮……」秋天的某一晚,C跟我提到。
隔天,他從辦公室傳來經過該處時用手機拍下的照片。晨霧過後,朝陽正明亮地透過金黃樹梢,落在樹下樸質的長木桌與木椅上,果然,四周密密綿綿地遍布落葉。
C在我們的手機裡設了一個分享的相簿,每當各自拍下喜歡的景物時,或想到對方時,就把照片傳到相簿裡。「按下快門時,我就知道妳會喜歡!」當我讚賞他的照片時,他總這麼說。
出遠門時,他抽空傳上照片述說差旅點滴:和同事愉快的晚餐、晨跑的河景、旅館剛擺出來的聖誕樹、陌生的城市絢麗的晚霞……。相簿可以按讚,也可以留言,成為分隔的我們,問候彼此的另一種方式。
秋更濃時,他去了我們都喜愛的紐約,我留下來陪放假的孩子。
我做早餐、做家事、看兒子在餐桌上做功課,然後用手機拍了張兒子的照片給他——近午的陽光從窗口灑入,映著男孩明亮的笑容。
赴會議途中,經過「時代廣場」,C拍下Hershey’s 和M&M店外掛滿糖果標誌的照片,傳給愛吃糖的兒子。
會議空檔,他傳來一封email,說早上讀到愛默生這段句子:「在一個一直想把你變成別種模樣的世界裡,堅持做自己是你最大的成就。」(To be yourself in a world that is constantly trying to make you something else is the greatest accomplishment)「讓我聯想到,我喜歡妳的原因之一。」他這麼寫著。
午餐休息時,我們母子收到紐約的天空與建築群。蔚藍的晴空下,教堂與摩天大樓矗立,遠處是剛開放、新的世貿中心。往事歷歷在目。
記得孩子出生前那幾年,C只要多出門幾天,異國孤身的我在電話中常忍不住哭。這些年下來,我們逐漸習慣各司其職,一起擺渡家這條船前行。為生活奔波的他不一定總能悠閒地欣賞周遭景物;然而,以一顆敏銳柔軟的心、不同的視野與角度,他為自己、也為我們母子,捕捉了許多剎那的美好,帶我們一起目睹與感受旅途上各種新奇而動人的情景。關山迢遞,兩地分隔,然而,每當打開照片的那一刻,兩人的心很近,近到讓人忘記,我們在一起已經二十二年了。–刊於08/25/2018《世界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