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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忘

IMG_8621Photo by Chiuying

秋光溫艷的午後,翻到九月秋初手記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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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父親通電話,每年這個季節交際,他總會問:「樹葉都掉了?草都黃了嗎?」他記得有一年來訪,綠油油的青草地如何枯去,樹頭變得空空禿禿…。

如一塊巨大的橡皮擦拭過,父親的記憶正一點一滴地被抹去。

「早上吃什麼?」電話中我如常地問。

「吃…」他遲疑著,答不出來,摸索著本應該就在嘴邊或腦層上,一件不到一個小時前做過的事;然而,那個名詞卻已毫不留情地離他而去。

「麥片嗎?」我試著提供線索,引導他記憶。

「不是,不是麥片,是…」他努力著。

至少記得不是麥片,電話這頭,我繼續等著,等父親去用腦,去追索那個味道,甚至那個影子,去從漸遠處抓出那個字,然後把那個字帶到嘴邊,把那個字擠吐出來,那個該死的字。
「麻啦!」他終於迸出,或許是想到一個黑色濃稠的東西。 「芝麻,是芝麻糊!」我興奮地喊。

「對,對,早上吃麻糊。」可以聽出他鬆了一口氣。

「還吃了什麼呢?芝麻糊配什麼?」我是個為難人的女兒。

「配…」同樣的,他也忘了。 我們把剛剛的過程重複一遍,「配什麼?」我問。

「配…」他還是想不起來,但說:「是喝的,」很願意努力地。「是喝的歐,侒呢是牛奶?豆漿?還是米漿?」我連續問,試圖再給他一點線索。 「都不是,不是豆漿也不是牛奶,」他說。

「是什麼色的?」我改問;爸爸加油。

「什麼色歐…,就是那種一顆一顆的,」

「是果汁嗎?」我突然猜。

「是啦,是果汁,」他答:「是木瓜啦,木瓜去攪的,」

「歐是木瓜汁!」呼,父女如釋重負。

「嘜弄呷甜的,盡量呷卡有營養的,」我說,父親說好。近年來,他像個乖小孩越來越溫順,跟他說什麼他都說好。

近來,我們的交談幾乎都是這類的日常瑣事,而且範圍越來越小,話題越來越細,有時我們整通電話講的就是:早餐吃什麼?今天熱不熱?冷不冷?有沒有下雨?他得花越來越多的時間,在茫茫記憶海洋中,去摸索著一個最尋常不過的字眼,去苦索一道食物,一個數字,一個詞一個句,以回答一個遠方的女兒。

我也如常跟父親說自己的生活:小海放假了,在修房子,早晚冷了,開學了…。隨著他的記憶力越來越不穩,我越來越懷疑在他剩存的記憶裡,關於我的部分、關於這麼個遙遠、無法常見面的女兒,還剩下多少。我擔憂著,有一天,通話後,當我一如過去幾十年地大聲報上:「俺爸,是我,是阿妹!」電話那端的他,已完全不識得我是誰。我深深恐懼著,與父親再也無法如常對話。身不由己地,他一天天地忘了這世界,忘了我。他的記憶如秋天的落葉,一葉一頁地掉落,落地無聲,最終消失在時間的洪流裡。

然而,我也曾想過,如果失智會讓父親忘了與時間、數字、語言、與親人的關係,忘了生命中曾經的美好與愉悅,那是不是意味者,他也會忘卻痛苦與折磨,如果是這樣,忘了我或許不是那麼一件壞事;只是為什麼,每思及此,還是忍不住流淚呢。

微小凝重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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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練琴時,習慣低著頭,拱著背,如一名老嫗,脊椎似乎難以支撐身體的重量,任由它癱墜。

記得,多年前曾經在成人音樂中心,見過類似的背影。午後微光的安靜教室,那個瘦逸的男人,縮在老舊的演奏型鋼琴前,彈著貝蕭邦的幻想曲。從背後望去,身著白色上衣,褐色長褲的老人,瘦骨嶙峋的長手指,急速橫越過黑白鍵;那身影微小而凝重,音樂或流洩或和穩,力道重而不躁,馳而不喘,駐足細聽,彷彿一生的歷練愛戀悔恨瞭然,都穿過手指,吐出,消失,吐出,歸零。

青春時神采飛揚,坐在琴前,總想駕馭每個音符,駕馭一切。年紀越大姿態似乎越小了,大多時候不過就著琴,互相傾訴安慰,只想緩下呼吸,讓每一口更深遠。

Photo by Chiuying

 

善待過往的足跡

一直是個很少回頭看,對往事不夠著心的人。

曾與先生談到,不論年紀多大,做了多少事,不知為何,卻難掩一股總覺得自己像個新手,對新事物技藝戒慎戒恐,深感能力不足的挫敗感。

「或許,大多數人在你這年紀已經開始放慢人生的腳步, 而你仍不停地在開始些什麼,」他說。

或許吧。二十年前離家,在異鄉一切重頭開始,以極差的英文拿學位,做完全外行的工作,後來開始學做飯、跑步,每隔一段時日就拿一首全新的曲子挑戰自己…。就這樣,我不斷地往前看,不斷期許自己:一個月跑幾英里,一年跑幾場半馬,何時跑全馬,速度要多快,幾個月內要彈好一首蕭邦的夜曲,一年看多少書,寫多少字…,往前,往前,不斷地朝下一個自訂的目的前進(這屬於個性上的某種偏執,無關自謙或炫耀。)

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我永遠處於新手的姿態,永遠有個更快、更難、近期達不到的目標。同時,我只看到自己的速度還不夠快,琴彈得還不夠好,菜煮得不夠老練,書讀得不夠深,只看到種種不足,卻忘了一路來的累積。

然後無意間,翻到年輕時在女性雜誌社寫的一篇訪問稿。

二十幾歲時,我任職於一家著名的女性雜誌社,凡特色餐廳小店 、化妝時尚等等主題都得報導,其中人物採訪是我的最愛,訪問作家藝術家名人成功人士,聽他們談奮鬥故事、創作背景….年輕的心不時受到各行各業傑出人士的經歷刺激與激勵。

其中,訪問梁朝偉是一次特別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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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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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度C的清晨,冷如十月的八月底。

後院濕長的草地上,佈滿青苔的長椅醒在朝陽裡。陰影裡的鐵扶手冰冷,椅背上的陽光處則逐漸暖了起來。

是一把早該丟棄的木椅,椅背殘裂,長木條鬆動,孩子小時一登登爬上,我們總要呼喚下來下來。

然而,這麼多年了依然任長椅躺在院裡,風吹日曬,淋雨負雪。

不願丟棄,因為這是剛搬進這房子時買的長椅。年輕夫妻,快樂地幻想著,在兩棵樹之間綁條吊床,在樹下擺張長椅,閒來無事,坐躺吹風,讀幾頁書,聽鳥鳴,不知不覺午睡一場…。

不願丟棄,因為長椅滿載歲月的痕跡。

慢慢的,我也到了懷舊的年紀。

Photo by Chiu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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