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阿媽
上學的路上,Isaac和我談到即將到來的暑假旅行——赴台灣、小島和上海的計畫。談到小島時,他說今年想去陶瓷場玩手拉胚、再去海邊玩,還要去看古戰場和坑道..;當我們談到遠方的家人時,我問他這次還要不要去看阿媽。他說:要!
在生活中我們不刻意避諱談論死亡,我們也讀各式有關失去的故事。Isaac對死亡的印象,一直保留在:人或動物死後就住到另一個樂園去了。那也是他對我去世的母親的想像。一直到去年夏天,我們去母親安息的地方探望,他對母親才多知道了一些,但依然是很天真的。在他陽光般的童年裡,失去一個從未會面的親人不過像是一抹不經意飄過的烏雲。
一個細雨微微的夏日清晨,父親和大姐攙扶著九十多歲的奶奶,我牽著Isaac的小手,帶著簡單的祭拜禮品,來到島上新落成於一遍寬廣農地上的”仙洲福園”。
小島著名的濃密木麻黃環繞中,坐落著那嶄新的塔樓和紅瓦白磚的閩式大厝。管理員親戚出來招呼我們,講到每日的管理和誦經,帶領我們步上大理石階梯來到大厝二樓。一排排密集的走道裡,千百個骨灰櫃中,我們來到母親的櫃前。幾個月前父兄們決定幫母親撿骨,從台北帶回這裡安置。
“阿媽住在這裡。“我對他說。安靜寬幽的納骨塔中,我們是唯一的訪者。孩子伸手好奇地想打開那小櫃門,“讓阿媽休息,不要打攪她。“我說。
孩子對母親並不陌生,美國書房裡有個書架角落,布巾上擺著相同的一張照片和幾件母親的遺物——一支她生前用過的口紅、一對戴過的珍珠耳環,大姑送的佛經錄音和佛珠。從小在那房裡玩耍的他從我描述的點點滴滴認識阿媽——阿媽能一個小時不到辦出一桌美食;阿媽每天四點半起床做麵包;若還健在,阿媽也會非常非常地愛他..。
知道母親是因病而亡時,他說:“等我長大我會發明一種可以治癒所有疾病的藥,那你的媽媽就不會生病了。“想到時他會仰頭問:Do you miss her? 他說:“等我長大,我會找一個女孩結婚,她就可以做你的媽媽。“ 在孩子口中,死亡好像只是個遺失的事物,用某種方式你總可以把它找回或取代。
香火裊燃中,孩子遵從大人的指示,給母親磕頭。懂事堅定。
大姐攙著奶奶緩步下樓梯,奶奶說:“這裡夠清幽、夠方便(子孫探望)。“ 老人說著她百年後的歸處,語氣智慧自若,好像在交代某種寄宿的計畫似的,再自然也也不過。
我記得剛開始提出要帶孩子來看母親時,家中老人多所禁忌的顧慮。越洋電話中我跟先生題到這件事,先生說:“你很清楚,我們不信那些(鬼怪神迷)東西的,我們相信的是你的母親對你的意義。妳如何記憶妳的母親,才是我們想教給Isaac的。“
握緊手底孩子溫暖的小手,我想著:“有一天,我的孩子會如何記憶我呢?“ 是不是會跟我對母親一樣——不管我走到天涯海角,時空如何變遷,永遠保留心底最親密的一個角落思念她。
攜老扶幼,我們一家四代走進島上乾淨無染的早晨空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