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一個外星人

多年前的一個初夏,海特曼太太剛剛接受先生的婚約時,家人來美看她。在那間紅磚房子,她今後的家裡,父親和她有許多時間長聊。聊到他們的小島,她已去世的母親,父親不禁興嘆:命運對一個人的安排,實在無法預測。誰想得到,一個出生成長於小離島的黃毛丫頭,有一天,會在天的另一邊,找到歸宿。

海太太自己何嘗不那麼覺得。她注視著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對冥冥中的命運之神,感到神奇。

隔年春天接近婚期時,海太太自己去看白紗,雖然有些寂寞,但心很篤定。

對安靜朝夕生活在一起一年多的她和海先生,婚禮只是給承諾立一道紙上證明的手續。結婚前每天傍晚,他們照常種花,整理院子。周末,一樣出門去玩。唯一不同的是,海太太會帶著好奇不安,三不五十的冒出:結婚後,我們還會作這個作那個嗎?結婚後,人家真的會開始叫我海特曼太太嗎?‧‧

他們的婚禮真的是「簡單〈小〉而隆重。」

婚禮一早,海太太一貫的帶小狗茉莉出門散步。回來後稍事準備,赴mall裡的寫真館化妝、做頭髮,然後拍照。海先生租了一套西裝Tuxedo,年輕女攝影師「卡嚓,卡嚓」,不到二十分鐘,五組照片大功告成。洗照片空檔,趕時間他們到購物中心的飲食部去吃漢堡王。不一會兒,毛片出來了,兩人看看很滿意,加洗付帳,走人,總共花了美金175。

拍完照,回到家,海先生的父母來接他們到鄰鎮的市政府〈City Hall〉和朋友們會合,大夥再開車到不遠的海邊婚禮地。海先生為那市公所作很多電腦工作,許多歐巴桑放下工作跑來看「海特曼的新娘」,給他們祝福和親吻。一直到了海邊,對那區域不熟的海太太突然才發現,那是他倆第二次約會去過的同一個海邊,一如他們的生活點滴,先生的用心再度讓她窩心。

那是一個美麗的五月晴朗微風的春天,陽光下的海水又深又藍。因為婚禮小加上隨後計劃著回台再舉行一次婚宴,那天她的親人沒有出席。結婚進曲中,海先生的好友牽她步上階梯上的觀海涼庭,把她交在海先生手裡。證婚人是市公所的一位朋友。那天是這位大個子,和善的義大利後裔拿到證婚資格多年,第一次「執行榮譽」。他特別選了聖經「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一段作為祝詞。海夫婦分別跟他唸完誓詞後,他以麻州付與他的權力,宣佈他們「Husband and Wife」。圍繞的賓客掌聲中,海先生緊摟太太深吻,用不熟練的中文對她耳語「我愛妳」。他的父母給年輕的東方媳婦一個大擁抱:「歡迎加入這個家庭!」。

婚禮之後,他們到一家小型的法式餐廳晚餐。總共只有十五個人出席婚禮,但都是她認識的先生在乎的好友。

席間法國加拿大裔好看的朋友,注視著她問「妳快樂嗎?」

換下白紗穿著大姑姑縫製的銀白中式旗袍的她點頭微笑,也許是因為人群,也許因為那卡本蘗紅酒,她有一種暈眩的恍惚。那是她的婚禮,雖因沒有家人朋友在場,多少有點失落,但想起那天早上父親兄弟姐的電話,她知道地球那端的家人朋友,以及天上的母親都給著她祝福與眷顧。

整個晚宴她不斷感受到先生投注而來帶著愛意的眼神。望著不同於平日輕便穿著,西裝下英俊的他,海太太深切知道什麼是幸福‧‧‧經過了年輕時那些苦苦的追尋和等待,她終於等到那個「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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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緣深,不怕緣遲

遇到海先生之前,她沒有真正戀愛過。

對一個從小讀瓊瑤、三毛、小龍女長大的女孩而言,那是一種折磨。尤其姐姐自高中時代,就接獲文情並貿的情書,身旁好友更不時為情而悲而喜而醉而哭。海太太年輕時雖然也交交筆友,偶爾有點小故事發生,在自己添油加醋美化下,挺有一會事,事實上乏善可陳。

她不完美,但絕對是個好人,從沒當上傑出女性,但也沒有不良記錄,長相還可以,最重要的是不排斥異性。但眼見青春漸逝,那個「Mr. Right」還不知道在哪裡。

大學畢業沒兩年,親戚朋友開始幫她介紹對象,咖啡西餐廳開始可以看到跟平常不同,穿高跟鞋擦口紅的她在那小口吃東西,瀕瀕擦拭嘴角,勉強裝淑女。

老實說她不排斥相親。除了親戚朋友善解人意,安排的方式不尷尬;她自知不適合單身一輩子,如果想找到作伴的人走下去,就該為自己的機會負責。況且誰知道,也許那個人就是正坐在對面,其貌不揚,喝湯像鱷魚的男人?

聽說有人在公車上遇到另一半,她捨汽車改公車。聽說舞會連誼正熱門,她勤練舞藝成為台大校友聯誼會的常客。

令人氣餒的,那個人不在相親的眾男裡。要不就碰到個乏善可陳的對象,見面三十分鐘,便已經開始第三次重複炫耀他曾做過的「不凡」事蹟,讓人強忍著哈欠。要不偶爾碰到相談甚歡的人,不知為什麼,道過再見之後雙方就都沒有再見的動機。

當然,那人不搭公車,也不跳舞聯誼‧‧‧。

悲慘的是,在這同時,因為一心想追求那個一生相守的人,海太太輕易陷入單戀的命運。年紀更輕時海太太害怕被拒絕,不敢對對方表百,結果只有將所有心意化成一封封不投遞的書信。年紀漸長,她明白喜歡一個人不是一種錯,開始勇敢表百。接果,對方善意的拒絕一樣,或更傷。

好在年輕就像口醫治失戀傷口的神泉,一淋過傷口便不疼了。繼續,只要碰到興趣相同,生命追求相同的男子與她接近,「這就是了, 這就是了!」海太太就興奮心跳的告訴自己,跳火般勇敢的又投了進去。(還好這樣的人出現的不多,要不今天看到的海太太恐怕是個多度灼傷過的殘兵。)

最另人不勘的是,看她無人問津,好事者開始在背後或面前分析海太太「沒人追」的原因。

根據她曾工作過的女性雜誌分析,她屬於那種不夠女性化的女生—「不愁男性知己,但情人緣,堪虞!」(簡直是判除死刑,誰叫她無法遵從女性主義者的警告:「不要翻閱流行雜誌,那只會使你更難看。」(Don’t read fashion magazine, it makes you look more ugly.) )

一位職場的「大姐」好心含蓄的勸她,「不要老穿黑色系衣服」,一位上司甚至乾脆短刀直刺人心口,「妳其實長得不錯,但就是不夠打扮自己。」

天啊,一個人的生活挑戰已經夠多,還要遭受社會這樣傷害自尊!?

從某個角度來講,不論雜誌或大姐講的都不假。海太太不化妝不打扮,薪水要不省下想出國唸書,要不拿去買音樂和書;她不懂馭夫手冊說的「寧願花時間坐在他的大腿上撒驕,不要待在廚房當黃臉婆。」更笨拙於演練重要的「兔子與紅蘿蔔」密笈—把男人當隻傻兔,高貴的自己是牠追著跑的美味紅蘿蔔,紅蘿蔔時要快時慢的跑,就是別讓傻兔輕易追上手。

海太太喜歡上一個人時,只呆呆地想如詩經所說,和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夜闌人靜,海太太獨自回到住處,常常低問老天「真的有那個人嗎?」

應該有的,海太太寧願繼續相信證嚴法師的話:「只要緣深,不怕緣遲。」寧靜把自己修練好,繼續耐心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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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要嫁給你?

攜手走向查理斯河畔的夏日露天演唱會,走在人群中,海太太沒頭沒腦的問先生,「為什麼我要嫁給你?」那時他們剛開始論及婚嫁。

「妳忘了嗎?因為只有我可以回答妳的所有問題。」他答。(好自信的口氣!)海太太想,其實心頭一暖。他是她見過IQ和EQ最高的人。〈後來他們常各執一方開玩笑爭辨當初結婚的原因:海先生愛取笑,是因為兩人第一次約會,還被稱小姐的海太太就居心叵叵地要求看他剛訂的房子;認識沒多久,她每晚都賴在他的租處;更甚,第二個月,就皮箱款款的和他一起搬進他剛買的老房子‧‧跟本就是賴上他。不怕不怕,海太太馬上argue回敬:那誰是那個常剛約完會送她回住處,不到一個小時又耐不住,深夜飛車來看她的狂戀份子?〉

「好,那麼告訴我,為什麼我經常不快樂?」演唱會正熱,海太太繼續問。

「因為沒有性生活!」

「!!@#$%%?什麼?」不料有這樣的回答,她一楞,但沒關係,「好,為什麼有了性,我還是憂鬱?」情人的呆言呆語,連自認清高的她都不免。

「因為不夠……」

海太太徹底投降了,對這樣的人,一個吻是最好叫暫停的句點。

***                  ***                  ***

海先生出現在她來到異國的第一個冬天,她生日那天。

研究所的第一學期,MIT主辦的中國同學會上,舞會中場的抽獎進行,流著及肩半長髮的他不知甚麼時候站在她身邊。

「你等著什麼獎品?」

「咖啡爐,妳呢?」他有一張誠實好看的臉。

音樂再度開始時,是一首漫舞。他伸出手邀她走向舞池,微暗的燈光中他的手往她的腰摟,她把它拉高,維持操兵的距離。兩人為那動作交換了一個笑眼。

以幫她補過生日為由,他們開始約會。之後幾乎每天,他架著那台黑色的鈴木跑車,從城北過市中心,到城南來接她,他們都喜愛的「小紅莓」歌聲一遍遍飛馳在風中,他帶她認識了這個他生長的地方。謝謝父母賜給他們同樣的誠實個性,他們沒有很多交往男女的互相猜測,玩愛情遊戲。他們談話,相處。談彼此的過去,現在,家人,朋友,談一切。

他視她如至寶,喜歡她自然舒服的穿著,喜歡她的樸實,喜歡她不精但願意學習的廚藝‧‧‧。

交往期間他常帶笑注視著她,喊道「妳這麼好,怎麼會是單身!」

「因為我在等你訝!」噁心,但是真話。

一起走過許多日子,他始終在那裡,以他孩子般的笑容溶解她強說愁的個性,獨特的幽默化解她鑽牛腳尖的習慣,勤敏與智慧為她的不穩定築一個安全的窩;一起經過許多事,他始終在那裡,強壯穩定又溫柔的看顧著她。

如果長長的等待後,是這樣豐盛的結局,「 等待是好的!」海太太如花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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