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的彼端
「常和人提起大腳,卻不知如何真確地形容他的特殊。」睡前,海特曼先生靠近太太說。聲音裏有一種悵然。
「那就別提吧。」海特曼太太回他。簡短的一句,眼睛沒離開面前的「天龍八部」。 「呀,也許不該提。」海特曼先生退回躺下。
發現自己的冷漠有點殘忍,海特曼太太閡上書,反身靠進先生的臂灣,安慰地說,「大腳本來就是一隻特別的貓。」兩人躺在床上開始回想起那貓的點點滴滴,說到牠神奇的種種,不禁微笑起來。
窗外是涼冷的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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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腳是海夫婦最小的一隻貓的名字。他們三年前收養了牠。那時,海家已經有兩隻大貓橘白色的「老虎」和黑色閃亮的「蜘蛛」。
一個初夏下午,看完電影回程的高速公路上。海特曼先生突然心血來潮,提議再領養一隻小貓。不曉得是好心情還是被先生的「我們應該有自己的孩子」說辭打動,(老虎和蜘蛛在認識海太太之前就養了。)一向無法忍受動物毛的海太太竟然點頭說好。
一得到太太的ok,海先生將跑車方向盤一轉,轉向急駛。他們越過州界,抵達鄰州一家具規模的寵物店。所謂具規模是指它像百貨公司一樣,從寵物飼料、零食、玩具、寵物美容沙龍,到寵物領養買賣服務一應具全。
往店的盡頭走,海特曼夫婦仿佛走進午睡中的托兒所。各種各式的蜥蜴,兔子,鳥兒,白鼠,小貓小狗,或自得地玩著玩具,或瞇著惺松的眼睛打盹。他們經過狗領域,來到貓世界,一眼看到中間籠子裏一橘一灰的兩小貓窩在角落裏。海特曼先生抱起那橘小貓,牠疲累溫暖的身體放鬆地攤在他手掌上,一會兒就發出開心的骨碌聲。「好友善的孩子。」兩夫婦稱道。一如他們的異國組合,海夫婦不在乎新成員的顏色科種,只在乎緣份和牠的個性。
就在他們決定領養橘貓時,海夫婦不能不注意到籠子角落那雙灰色圓鼓的眼睛。海特曼先生把橘貓放回,將手湊到那灰貓面前,那小小的身軀上前磨娑著海先生的大手。海先生把牠抱起,牠在他手上信任的捲曲躺下,一雙大眼注視著海先生,海夫婦注意到牠的手掌上多了一根手指。
結果海夫婦兩隻貓一起領養。橘小貓被暱稱「步步」;因為那特別的前掌,灰小貓被叫做「大腳」。
回程,海先生興致高昂地對小貓們「自我介紹」,「你們的新家在一條叫長春藤的路上。你們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哥哥很酷,相信你們會相處很好。妹妹有點麻煩,但也不用擔心。」兩小貓根本不理會海先生的演說,他們爬上爬下,一個站在他腿上試圖操控方向盤,一個跳到擋風玻璃前來回地徘徊。像個好脾氣的爸爸,海先生一邊安撫他們,一邊試圖掌控車子。沒擁有過寵物的海太太看著失控的場面,在一旁笑翻了。
海家的紅磚城堡裏。經過一陣勘察後,兩之小貓很快地找到搞清情勢。牠們和兩隻大貓保持距離,對比他們大不了多少蝴蝶犬茉莉不放眼理。兩隻小貓有種同命兄弟的感情,醒時互相追逐搏斗互咬耳朵,累了互相舔洗,窩睡在一起。
貓不纏人,比起大多數的室內貓,大腳有著令海夫婦格外心疼的獨立。夜晚,當所有貓捲曲躺在他們腳邊時,牠選擇留在樓下客廳沙發一角,就著昏黃的燈光打盹。有時,海太太半夜被聲音吵醒。捻燈一看,牠自己追著球滿屋玩自得其樂。到了清晨某個時刻,所有貓都離去。牠蹬蹬上樓,爬上床,小小的身軀趴在海先生寬厚的背上。一個睡臉安詳的大男人背上一隻睜著圓滾雙眼的小貓。海先生一翻身,他便掉到夫婦兩之間的被凹裏。海先生床後,牠佔據海先生留下的溫暖地方,和愛睡的海太太作伴。
如果吃,睡,玩是貓生活的所有,玩絕對是大腳的最愛。牠對所有的遊戲持著一股好奇而專注的作戰精神。出門前海夫婦會看到牠正和門邊的長靴子搏鬥。牠把靴子撞倒,爪子伸進,全心全意要把鞋裏那深陷的球救出來。海太太煮晚飯時,牠警覺地監視著面前那浦浦作響跳動的大同電鍋。水滴一從鍋蓋濺出,牠退跳後防禦,鍋蓋安靜下來後,牠又稍稍前進。聖誕節前,海先生剛豎立好聖誕樹,一轉身就看到牠在樹梢,上下為難地吊晃。
各種玩具中大腳最愛的玩具是一種發出鈴鈴的棉布老鼠。當老鼠一被丟出,他箭般衝出追捕,像個勇猛的戰士,即使撞到牆壁也不在乎。一陣搏鬥後牠擒逮到老鼠,把牠啣回,放在自己的食碗裏。最讓海夫婦目瞪口呆的是,當他們把老鼠或球放在高難處例如書架上,大腳總在一陣踱步思考後,找出一條通道,成功無誤地把那玩具從書架上啣下。
春去秋來,大腳和三兄弟們在紅轉屋成長。秋天追逐落葉,冬天盯著下雪,牠們愛湊在窗下,看著外面的世界變化。偶爾鄰居的無尾貓誤入領域,全屋瞬間進入備戰狀態。四隻貓守著面敵的所有窗口,虎視眈眈等敵人接近。而那一旁狂吠叫躍的小狗,更把戰情炒得如火如荼。
當步步像吹氣球般的長大,大腳保持小小的樣子。海先生愛親暱的喚牠「小猴子」。海太太則發現自己從對貓狗的一無所知不以為然,逐漸投入不自覺的生出一種帶著尊敬的感情。她想著這些動物,不麻煩不抱怨不計較,熱愛遊戲,自在的過活。看著牠們玩耍後舔洗完自己,在溫暖的冬陽下瞇眼打盹的舒服模樣,經常為生命庸碌無由煩心的海太太,覺得大腳和牠的兄弟們比自己「酷」多了。**** *
夏天時大腳開始生病。牠嘔吐的聲音和地毯上一圈圈白色的泡沫叫海夫婦擔心。海太太帶牠到地方動物醫院,醫生懷疑牠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建議送到設備完整的「天使」醫院進一步診斷。
天使門診處擠滿寵物和他們的主人,海夫婦加入他們,坐在長椅上等候。對面一對年輕的情侶正對一旁一位婦人解釋些什麼。女孩胸前躺著一隻不及巴掌大,像老鼠的貓咪。「車禍呀,就在前兩條街。牠的媽媽當場喪命。不知道,不知道會不會存活。」護士給女孩一瓶小牛奶,女孩將奶瓶湊上,那小東西閉著眼開始吸允,女孩轉頭看著男友,笑了起來。
一長髮小女孩在父親陪下走進來,手上捧著一隻烏龜。「牠怎麼了?」櫃台掛號的女人問。「不知道,三天沒有探出頭了。」女孩望著手上的大烏龜,憂慮的說。父親從櫃台女人那接過表格,他們在海夫婦旁坐下。
大腳安靜地躺在籠子理。海夫婦輪流探手進去,牠把頭磨搓在他們的手上,知道海夫婦就在牠周圍。
門診室的人和動物來來去去,牆上的時鐘緩慢地過了三個鐘頭。
「大腳!」在這理,他們喚的不是「某某人的貓」,而是牠的名字。
冰涼的診斷台上,醫生用聽診器在大腳腹部輕壓。海夫婦在旁邊提供訊息。有時大腳試圖地掙脫,但在護士的手下安靜下來,醫生一邊測體溫,一邊讚牠「乖孩子」。
x光在大腳腸胃內看到異物,牠需要手術。手術中獸醫從牠胃中取出一截原子筆片斷。
手術第二天,海夫婦在規定的時間來到加護病房外,和一群家長們等著探望自己的寵物。護理員出現對他們說明加護病房的規矩﹕不準帶背包隨身用品,不準餵食,探望時間是三十分鐘。跟在隊伍後,海先生握著太太的手走進動物聲嗚鳴的房間。經過一綁著紗布的牧羊犬和一老邁的貓,海夫婦一眼看到他們熟悉的影子。打開籠子,輕喚牠的名字,前腳掉著點滴的大腳跛跳向他們跳來。牠肚子正前被剃白一片,縫合的痕跡,像條長長的拉鏈從胸口直到肚底。海先生輕喚牠:「嘿,伙伴,你好嗎?不要在乎光突突的肚子,你看起來還是很酷…。」牠瞄一聲回應,臉頰不停地在海夫婦的手上磨挲。海太太的淚滾了下來。
回家後,好像經歷過一場別人無法體會的經歷,大腳不太吃喝,日和夜,捲著小小的身體,趴在臥室的椅子裏。海夫婦不時不放心的摸摸牠,問牠好不好,牠「喵」一聲,抬頭看著他們,圓圓的眼睛透露著海夫婦不懂的訊息。
牠的不進食讓海夫婦擔心。再回到醫院,一連串檢查後,醫生說牠有血癌更糟的是,其它三隻貓都有感染的可能。經過一段繁復的檢驗過程,醫院終于承認檢驗錯誤。醫院來回和舟車折磨,大腳一日比一日虛弱。當海夫婦把牠抱到食物前,牠站在碗前,像失去記憶般,伸出舌頭在空中舔兩下就離去,一口食物也沒碰。海特曼太太站在門檻邊注視著牠在食物前逗留又離去,無措地心急。
玲玲球一響,牠豎直耳朵,跳下椅子追向球去,只不過,不久便累了。
那幾個禮拜裏,海太太每個星期載牠去醫院。開始時,牠在車內上下爬,臉貼在窗上,喵喵不停。後來,牠大部分的時間趴在海太太旁邊的座位上。車顛波時,牠虛弱地對海太太喵-聲,海太太回牠「是的,好孩子。」牠再喵一聲,海太太說「你不喜歡醫院,我知道,我也不喜歡。」就這樣一人一貓互相對談安慰著。
秋天的一天,海太太回台北探親。越洋電話理傳來大腳急救不治的消息。「牠太累,不想再努力下去了。」海先生對電話那頭泣不成聲的太太說。
白天,永和忙亂的街巷裏,海太太無法不注意到那些在車潮足履間穿梭的髒瘦街貓的身影。他們驚嚇不安的眼電流般撞擊過海太太的心,突然之間,在美國對一隻小貓投注的昂貴醫療和豐裕的感情,在百花花的陽光下,像個既遠又不真實的幻景。
一個冬夜海夫婦回到家石時看到一個小小的郵遞包裹躺在門口—–大腳的灰。海先生生氣醫院郵寄而非電話通知領取的方式不夠尊重。海太太望著那紙盒發,「怎麼知道這一定是牠訝?」
夫婦倆把那盒子放在縱木壁爐上,放上一個鈴鈴球,一隻老鼠—-大腳心愛的玩具。聖誕節時,一,二,三。四。五,依舊五隻小小的襪子掛在壁爐上。
傳說,彩虹的另一端是動物的天堂,所有動物一到那,病痛不見,幸福的生活。像童話,但每回雨後眺望天空,海特曼夫婦都相信他們看到這樣的圖景﹕彩虹另一端,一隻多一手指的灰白小貓正追逐著牠的玲玲球,快樂的奔跑遊戲—-。–節錄自《愛上一個外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