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梯(Stairway to Heaven: A Novel)(一)
第一章:離開 (leaving)
氣象報告說多雲的那天,午後突然下了 陣大雨 。
高速公路上一片煙霧。一輛銀色Nissan Sentra行在雨林裏。乘客座的李彤伸手把CD音量調大。蕭邦的「黑鍵練習曲」和敲打在車頂的雨聲以及忙碌的雨刷激烈的爭鬥著。
「雨這麼大,飛機不曉得會不會delay。」緊握著方向盤、注視著前方的李真突然冒出個問題 。
「什麼?」 李彤問。雨與音樂交雜,聲音又急又促。
李真偏身把音量轉低,重覆了問題,然後回到同一個姿勢,頭不偏,眼睛連眨一下都沒有。
「應該不會,看起來只是陣雨。如果delay了,我就在機場等,你們先回去。」李彤說。
「媽咪,機場快到了嗎?」一個男孩從後座出聲。他站在兩前座之間,手上拿著一個超人玩具。男孩大約三歲。
「快到了!」李彤轉過頭回答他。
「嘿,董南華」李真瞄著照後鏡裡的兒子,「你坐下好嗎?」
「坐下看不到前面。」
「你這樣站著,媽媽一剎車,你可能會跌倒,要不就會往前衝,很危險的。」
「不會,超人會保護我,不讓我跌倒。」南南搖晃著手上的機器人玩具。
「你不先保護自己,超人不會保護你的。我要你馬上坐下,綁好安全帶。」
男孩明顯不從,他低下頭玩弄著手上的玩具,不理母親的話。
「如果你要和我們去機場,就乖乖坐下。不然,待會兒你就得待在車內,媽和小阿姨自己進去。」李真不輕易放棄,改用威脅。
「不,我不要待在車裡,我要去看飛機!我要看飛機!」他雙腳跺步爭執著。
「ok,那就乖乖坐好,機場很快就到了。」
南南終於安靜坐下。
車在雨中勇往直前的行駛。車內回歸之前只有雨與音樂的聲音。
一旁看著姐姐和兒子的爭論,李彤不得不佩服—-她不須動氣或大聲就把南南管得服服貼貼,似乎管教小孩是一件再自然也不過的事。不管南南怎麼試圖和堅持,但李彤發現到最後總是李真贏。
李彤記得有一次,南南折斷了李真心愛的一枝Dior口紅。當李真轉動筒子,那燻玫瑰紅的唇膏在她面前斷成兩截,無可救藥的掉落;從李真緊咬的嘴唇,李彤知道她氣極了,但與其大吼大叫,李真只把男孩叫到眼前,把剩下的口紅塗在他嬌嫩的嘴唇上。
一開始,南南還很興奮,跑來跑去告訴人「 嘿,你看我有口紅噎!」突然,他發現了不對勁,極力要把那顏色從臉上去掉。他用面紙猛力地往嘴上擦,動作之決裂,李彤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小孩那麼生氣和恐懼。那次之後,南南再也沒有碰過李真的化妝品。
*** *** *** ***
不是周末,機場停車並不擁擠,李真很快找到空位。出到車外,雨已轉小,空氣濕冷—是那種不至於讓你和行李淋透,但不免要帶點濕意一起走—適合機場送別的天氣。
李彤從後坐托出行李,李真一手牽著兒子,一手撐傘走向機場。電動門一開,一股冷氣迎上。
報到櫃台前,很快就輪到李彤,她把機票和護照交給櫃台後穿制服的服務人員。
「一個人去美國?」穿著制服的航空公司女孩翻閱著證件問,她有一個和臉型不成比例的寬大嘴巴 。
「到東京沒有靠窗位,你要中間還是走道?」
「走道。」
「下一段從東京到芝加哥還有靠窗,如果你要,我可以現在幫妳劃位。」
「好的。謝謝。」
登記證從印表機緩緩輸出。女人在上面劃圈圈,重覆機門和登機時間,連證件一倂交給李彤。「Good Luck!」她以英語說。李彤接過證件,對她再說聲謝。她看看錶,離登機時間還有半個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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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著南南,李彤伴著李真向等候區走去。南南的手柔軟小巧。李彤突然記起南南剛出世第一次到醫院探訪,她把手指放他緊握的拳頭理說嗨的情景。當時他眼睛緊閉著,對初接觸的外界一派完全不在乎的樣子;那紅通通的臉還未舒展開,又小又皺,像顆發皺的種子;一直到現在他的外公有時仍喚他「 小豆子」。
他們找了個座位。李真從包包裡拿出一包動物小餅乾和牛奶給南南。
「老爸怎麼說?」李彤一邊幫南南把吸管插進牛奶一邊問。出發來機場之前,電話響她聽到南南拿起話筒叫:「阿公,媽咪帶我去機場,小阿姨也要去。在,媽咪,阿公要妳聽… 。」
「妳不想聽的。」李真打開小餅乾。
「 還有什麼難聽的話沒聽過。」
李真拿出獅子形狀的餅乾給兒子,「 他說,幹嘛跑那麼遠,要躲,躲回老家不是省錢一點。」
「我哪是躲?我又沒有作錯什麼。」
「妳也知道,那些報章雜誌說的,什麼第三者… 」
「他們說什麼,就信訝?不是教我們,盡信書,不如無書… 」
李真想說:「但報紙雜誌不是書,只是揭發人世美醜(當然以醜居多)的工具…」但一看到眼前蒼白嬴弱的妹妹,她改口:「 妳知道爸的個性,一輩子不佔人便宜,不作虧心事。加上老家,左鄰右舍的。」
「為什麼他自已問問我真相?他連自己的女兒都不信?…」
「他說說算了,妳別那麼在意。」
「我才不在意,我不在乎他怎麼 想我,反正他永遠不會對我滿意的。」
接下來幾分鐘兩個人沉默地看著男孩吃點心 。李彤對自己的惱怒有點心煩,近來她如刺蝟,一碰就反擊。雖然是一個人單飛,但她開始有點期待接下來獨處的時間,彷彿離開地面,離開這片土地,她就可以遠離煩人的一切,不管這算不算是一種逃離。
南南已經把牛奶喝光,專心地玩著他的超人—超人三號,他稱它。
「他知道你要出國嗎?」李真打破沉默。
「不知 …」但一遇上姐姐亮利的眼光,李彤改口承認:「 他星期天晚上有打電話來,我提到打算離開一陣子,但沒有告訴他去要哪。」
「搞不懂他還打電話來幹嘛?他不記得徵信公司怎麼偷錄他的電話?」
他當然記得。李彤想。
事情曝光之前,他太太請的人已秘密跟蹤 他們兩個多星期。她永遠忘不了當李真的律師丈夫輾轉從媒體熟人那拿到那錄音拷貝,第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從錄音機裡放出來的感覺。那 是他們電話理的一段,簡短平常的對話卻曝露了所有—-她的個性,隱私,和一份她自認坦白無掩飾的愛情。
「南南,要不要去散步? 」她覺得需要走一走。
男孩一聽馬上從椅子上滑下來,牽過李彤遞上來的手。兩人走了幾步,他掙脫往回跑,把手上的超人交給媽媽後,折回來重新牽上李彤的手。
在商店前閒步,等待區所在不容許他們見到停機坪,李彤試著對南南解釋,彷彿可以理解別離是件特殊的事,男孩體貼的沒有爭議。
登機時間快到了,李彤提起隨身行李準備入關。她親親南南的臉頰,再注視姐姐一眼—幹練的米色套裝,臉上完美的妝。結婚五年為她添了許成熟的風韻,卻不掩她當年法律系高材生的篤定和讓人信服的氣質 。 她們從來不是那種表達一切的姐妹,但自己的事件發生以來,李彤想,若不是李真陪著她,擋住外界干擾,打開家門讓她容身,她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
猶豫了一秒後,李彤張開雙臂,給李真一個緊緊的擁抱。
入關後,李彤轉頭,看到南南在媽媽懷裡哭了起來。超人掉落在地,無力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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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高速公路上不久,雨已經完全停了。後視鏡裡,李真看到南南熟睡的臉,圓鼓的臉頰上淚滴未乾。李真感到一股心疼夾雜著抱歉,她也說不清自己近來為什麼變得如此容易對孩子動氣,對南南的耐性隨著他的成長而減低,彷彿必須無時無地做管理,才能證明她handle教養這份全職工作的高能力。
她輕嘆口氣,伸手摸出皮包裡的手機,迅速看一眼,錯過兩通先生的來電,簡訊上寫著:回個電話。
從時間看來,李彤的飛機就快起飛了。經過過去一個多月吵雜的日子,沒想到李彤真的離開,遠離一切紛擾了。想到妹妹此時的輕鬆與自由,李真心裡突然興起一絲羨慕。
李真快撥了先生的手機號碼,但鈴不到兩聲就把電話掛斷。她打開車窗,對著雨後清新的空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車流唰唰飛馳而過,轟隆車聲中,李真的腦海裡迴旋著幾天前和王明誠的電話。
「小真!」
這麼多年後,雖然無法想像他人變成怎樣,但阿誠喚她的聲音絲毫沒變,依然是世上最親的。越洋電話裡,她清楚聽到他的語氣帶著興奮,不是想像,她覺得自己甚至聽到彼此心跳加速的聲音。
客氣地問候彼此過去幾年的生活,李真嘴裡簡短的回答,腦裡卻如影片快播,閃過兩人過去的片斷種種:酷熱仲夏裡,她攬著他的腰,騎著摩托車在城市街巷裡穿梭趕家教,聞著他那熟悉的汗味;夜空下,兩人趕完電影後,牽手到夜市吃宵夜。他的租處裡,兩人擠在筆電前,讀著國外研究所的資料。累了睡去醒來,發現身上蓋著他的外套,旁邊小紙條是他的留言:去家教。愛妳。
為什麼他們不能就那樣單純地愛下去?李真幾度想開口問電話另一端那個人。但她沒有,她只是平穩簡要地說著:這幾年很好,他呢?妹妹打算去波士頓遊學,能否請他代為照顧…。
穿息不停的車流中,李真腦裡的剪影開始走樣,變成一場迷亂的夢,她再也難以從中找出值得回憶的畫面。
叭…….一陣厲咧的長啦叭聲劃破空氣,一部巨如怪獸的沙石卡車疾駛而過。李真從沈思裡驚醒。按下按鈕,關上車窗,她重新回到現實,回到安靜緊閉的車內空間裡。(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