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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走過曼哈頓

「小心別搭錯車啊,布魯克林區有些地方不是很安全呢…。」早上出門前,在皇后區長大的婆婆耳提面命。「沒問題的,我是白天出門,也會小心的。」我說。

把車停在機場,拍照以便回程提醒自己後,我拖著隨身行李箱走進候機大廳。過安檢,買了杯咖啡,登機坐定後,拿出筆電繼續看《新聞編輯室》(News Room)影集,新聞處理分秒必爭,劇情緊湊極了,一集看完正好準備降落。

下機,搭上機場捷運轉往曼哈頓的地鐵。JFK機場依然龐大,卻不復記憶中繁雜。地鐵分過站不停的快車與每站皆停的一般車,駕駛的口音濃重,同時上車的一對外國夫婦頻頻查閱手中的旅遊指南,專注地聆聽他的廣播。一對黑人情侶在我對面坐下,中年模樣的女人滿頭緊箍的編髮、皺膚、缺門牙,手臂上滿是刺青的年輕男友緊窩著她,接吻撫摸打情罵俏,火辣的聲色教人欲遁逃,直到車入市區,乘客愈形擁擠後,視線才逐漸被遮掩,耳目稍歇。

抽出背包裡的《紐約客》雜誌,一篇有關美國人對止痛藥嚴重上癮的調查報導,帶我穿過了布魯克林,過河,抵達曼哈頓下城的「翠貝卡區」(Tribeca)。

沒有電梯的一站。提著行李爬上階梯來到地面,朝旅館的方向走去。高樓林立中,頸上的絲巾飄在秋天的陽光裡。佇立街角,心頭湧上一份無前顧後顧旁顧之憂的自由感,生疏得教人幾難招架,多年全職育子之後,彷彿從冬眠醒來,我第一次回到獨自旅行。

***

鄰近蘇活、中國城與東村等區的翠貝卡是先生和我來紐約慣住的一區,這次依然。

放下行李後,我沿著運河街走到中國城深處的「武昌排骨」午餐:排骨飯,海帶豆乾小菜。倒非特愛這排骨飯,惟置身滿街大陸川菜、港式飲茶與泰越小吃招牌之中,那繁體招牌和菜單給我一種台北中山堂附近、城中市場的親切感。

回程,久未踏足華人世界的人,心比嘴饞地走進「飛達西餅」買了一個菠蘿包和蛋塔當甜點,轉入「功夫茶」帶一杯青蛙撞奶,再跟人行道的蔬果攤挑兩顆青脆誘人的芭樂,飽脹滿足地回到旅館。

放下採買物,再次出門。逛過「春天街」上設計師名店裡幾件昂貴得碰不得的服飾,走進天花板上垂掛著各類紙本書的獨立書店McNally Jackson,坐下來寫幾句關於旅行的記憶與心情。收起筆記、離開書店後,我走更遠一點,到格林威治的MacDougal街去朝聖佩蒂.史密斯的Caffè Dante。咖啡館雖已易主轉型為義大利餐廳,隔著馬路,我彷彿仍看見一九六五年、剛從紐澤西搬到曼哈頓的詩人女歌手,固定坐在那個靠窗的位置,沈思,寫作,夢想著有朝一日開一家屬於自己的咖啡館,「一個讓詩人和旅人得以單純地避難的小天堂。」

時間尚充裕,我決定搭E線北上中城,沿著第五街走向中央公園。

炫目排列的名店宣告著最新的潮流趨勢,教堂石階上躺著穢倦的遊民,聳天的玻璃大樓映出精巧攝人的建築倒影。川普大樓前,觀光客聚集拍照,劉姥姥進大觀園般,我隨著人群走進大樓,手扶電梯交錯上下消費名牌,名流政客進出、通向閣樓川普家庭的大理石電梯金碧輝煌,讓人瞬間沾了點權勢富豪的奢氣。

古典與現代,前衛與日常,貧窮與奢侈,清秋的曼哈頓街頭,氣味與聲影滲入呼吸。聳天高樓如外星巨獸,上班族的腳步與車流急如星火,然而奇異地,這喇叭聲與工程鑽岩機聲不斷的城市,卻給我一份台北的幻覺、難言的熟悉。

逛累了,我隱身聖湯瑪士教堂,在一個最繁華與髒亂的城市,體會最日常與神聖的平靜。禱告的信徒身影沉如山,聖歌悠悠,坐在長椅上閉目聆聽,與紐約交錯的往事映入腦海:單身時,第一次造訪,心裡朝思暮想著遠方的一個人。第二次來,該留在美國?該走?人生的十字路口,憧憬復徘徊。最近的一次,牽著孩子的小手,慢慢走,慢慢看,直到曼哈頓之旅成為一趟對我們別具意義的共同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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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個異常溫暖的夏天和處較南方的關係,秋天像個貪玩的孩子,在這城市逗留忘了走。踏入中央公園時,樹葉依然茂盛,橘紅繽紛,紅藤遍佈拱形石橋,落葉紛飛步道,馬車糞便味的空氣裡,錯落摩天樓環繞的公園如一片多彩的世外桃源。公廁裡,背著穢舊背包的中年白女人撕開幾枚撿來的煙蒂,抖出煙草,捲起一枝細煙管,面露滿足地吸吐著。公園之東,伍迪艾倫當年曾以所居的二十條街為場景拍了電影「曼哈頓」,表達他對這美術館、高級餐廳、門房公寓林立的一區獨特的感情。上西城,約翰.藍儂被暗殺的大樓外,一小群歌迷觀光客群聚在忙著卸貨的卡車前拍照。往北往南,往東往西,沒有行程,沒有計劃,我放任腳步,以手機留下季節在這城市留下的幾抹深濃。

***

離開公園,往南朝市圖書館而行,輕緩秋風裡,不知不覺地走上一條文學步道。

第五大道與公園大道之間的東四十一街,地面上鑲嵌了摘自四十五位知名作家的九十六則名句,前市長彭博於二〇〇三年正式更名為「圖書館路」(Library Way)。

不算長的人行道隱身於曼哈頓眾名街大道之中,尋常而不起眼。無視行人往來匆匆,我漫步其中,瀏覽字句:“I don’t know which is more discouraging, literature or chickens.”愛養家禽的作家E.B White在養雞與文學之間的掙扎令人菀爾。”A word is dead When it is said, Some say. I say it just Begins to live That day.” 究竟文字被說出來,就死了,抑或如狄金森所相信的:文字從被說出來的那天才開始活著。另一名執固的女子吳爾芙則信奉:「如果你不能辨別真實的自己,就不能分辨別人的真假。」(If you do not tell the truth about yourself, you cannot tell it about other people)其他還有出自海明威、梭羅、馬克吐溫、卡謬、波赫士…等人的名言。

上班時刻,步道盡頭、圖書館外供人休憩的露天座位人煙稀疏。走進已有一百多年歷史的紐約公共圖書館,石璧、天窗、彩繪的天花板,如一棟歐式美術館的建築本身就值得一訪,遑論其藏書。石階上的閱讀冥想者,長廊閒逛的遊客,閱覽室深埋的身影,圖書館慣有的靜謐裡夾雜著低聲細語,所有人都輕放著腳步與呼吸。

走出圖書館時,我一眼看到階下那名男子,「與作者見面」(Meet the author),垂在他面前小方桌的白紙上寫著。偶爾有人停下,翻翻他桌上的書,寒暄幾句或不說一語後離開。

小攤前,我拿起羅賓森先生的詩集,自然聊起寫作與出書的種種:出生於阿拉巴馬州,十七歲開始創作,從未受過文學訓練,至今出了兩本詩集和兩本小說,全是自印自售,在亞馬遜網站上獲得不錯的評價….。

我挑了他以一名虛構的芭蕾舞者為主角的詩集,創作靈感來自瑪莎·葛蘭姆,寫舞者的跳躍練習、優雅身姿與舞台上的掙扎;還有一本書名叫Zoe的愛情小說。

問過我的名字後,羅賓森先生低頭、仔細地在兩本書內頁上簽名留言:”

For precious life, for peace, and for understanding.(給珍貴的生命,給和平,給相知。)

「要一直寫下去歐!」轉身離去之前,我對他用力地說。

「妳也一樣!」,他滿臉笑容地回。

***

傍晚,先生終於從別城出完差飛來會合,兩人約在蘇活大旅館的大廳酒吧,點了起司盤和白酒,吃個五分飽,再擠進一家一直躍躍欲試的餐廳正式晚餐。餐後,曼哈頓夜正熱,走回格林威治村,聽完小酒館的西班牙女歌手熱情演出後,繼續混在擁擠的窄小地下室裡,被四位才華洋溢的青年爵士樂家震撼至午夜。

擠過年輕觀眾群,鑽出地下室時,深夜的街道燈火如晝。攜手而行,說起當年單身時,曾在曼德遜大道的大樓上有一間辦公室,一度認真地討論過遷移曼哈頓工作與定居,「當初若那麼做了,不知後來會怎樣?」兩人推測著一段無法並行或重來的人生。

「沒有錢,曼哈頓很難住得舒服,」聊到昔日同事的近況,比如那育有三子、輾轉多年後在臉書覓得高位的友人,終於賣下、打通蘇活頂樓的兩間小公寓,然而一家五口住起來依然顯得擁擠。他們的週末,或許如許多典型的紐約客,往漢普敦海邊的房子跑;或者,找一個露天座位,悠閒地早午餐。不時,溜狗或遛嬰兒的朋友經過,眾人寒暄、起身、擁抱、貼臉頰…,年輕的父母一至墨鏡不離身,有的甚至仍穿著昨夜派對的禮服。熱情騷動一陣後,大夥兒各奔東西、繼續打發著摩登城市的潮週末…;話未說完,不免驚覺:那不是凱莉和眾女友的寫照嗎?果然,當年「慾望城市」的餘毒猶存。

紙醉金迷,夜涼如水,警笛呼嘯而過,淒厲聲穿過曼哈頓的至富至窮至悲至美。走著說著,話題慢慢離開了這繁華城市,回到北方郊外的小鎮;那裡,時尚止步、風潮不驚;那裡,綠院矮牆內,一個兩人胼手胝足打造的家正靜靜地等著我們的歸期。–刊於2018年10月27日《世界副刊》

《愛上一個外星人》書摘(四):加勒比海月升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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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遠離到一個有白沙藍天的地方」的念頭下,幾年前,海夫婦接受了友人的推薦,首次踏上那位處加勒比海湛藍海洋中,卻終年吹襲著沙漠型氣候熱風的小島。

之後,那島的陽光如催眠的低語,一次又一次將他們喚回。每年兩次,每次隔約六個月,他們回到那裡—停留同樣長度的時間,住同一家旅館,要求相同的向海樓層,逗留於同一個沙灘…。最近的幾次,一踏進旅館賭場,那灰髮憨直的服務生一眼認出,趨前興奮的握著他們的手喊道:「Welcome back! 」不待坐定已好記性的端上他們常點的「蘭姆鳳梨汁」… 。一直以為自己只是過客,最多有時夢想哪天成了電影裡那種亡命鴛鴦,就把那島當隱身處的海夫婦,不免開始懷疑自己已經在島上留下了當初意想不到的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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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旅程總是這樣開始的:滿載著相同目的地旅客的小型飛機,清晨飛離新英格蘭的春寒料俏或冷冽深冬,往南朝赤道飛去。四個多小時後,在加勒比海中千百島嶼裡,降落在那只有架駛員能辨出的不起眼小島南端。

步出機場,四季恆常的熱浪襲面而來。陽光裡,皮膚黝黑的當地居民身上的短褲花綠襯衫,和海太太為出發地冷天而穿的針織毛衣形成強烈對比。藍得令人屏息的天空下,孤禿的仙人掌無所顧忌的長在平坦的沙地上。受東北貿易風影響,樹枝一致呈九十度彎向西南的雲實樹(divi divi tree),開著火紅的花。隨著租車收音機傳來的拉丁音樂,他們的心情由緊縮而舒展,很快融入與四個小時之前完全不同的南美熱帶氛圍裡。

小島一度是荷蘭屬地,土語由荷蘭、西班牙與其他外來語混合而成,發行自己的貨幣,但英語與美金通行。說島小,因為海岸線不過二十多英哩長,距離最近的國家委內瑞拉約二十五海哩。起初,海夫婦租了車按照旅遊手冊在島上四處探險——島的南方平坦,柔軟白淨的加勒比海沙灘如銀絲地毯般向海洋延伸,沙灘的棕櫚樹之間錯落著豪華的五星級旅館。島的北岸是風貌完全不同的懸崖高地。吉普車在起伏不定的石路上顛簸 而行,酷熱的風沙裡,除了巨浪襲崖聲和偶爾盤旋的飛鷹,久久不見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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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那島愈形熟悉,海夫婦的渡假作息愈形悠閒而規律。

總是醒在近午時。像是受海水蠱惑般,海太太一睜開眼便赤腳向陽台走去。拉開厚重的落 地窗簾,刺豔懾目的陽光,閃爍在面前寬闊的海面上。當她對著海洋發呆時,他總在不知覺間來到身後,從背後輕吻她的髮絲,身上昨夜的雪茄澀味清晰可聞。「遊輪離港了,」她指著海面對他說。停泊了兩天,下船的旅客為白天的市區帶來短暫的擁擠,此時,那全白的「皇家加勒比海號」正緩緩啟航離去。

除了消長的雲層和過境飛鳥,不定時停泊在港灣的遊輪是海景裡唯一的變化,有如兩幅同背景的水彩畫——一幅是單純的藍天碧海,一幅在角落裡加了艘白色巨輪。

步出旅館常已過正午。無人的彎型泳畔,青綠的小蜥蝪在熱燙的石子道花叢間追竄。偶爾,海夫婦會在庭園草坪上發現熟透落地的椰子,興奮地拾起後卻對那尖硬的果殼卻不知所措。唯有一回,一旁工作的園丁以當地土語將他們叫住,試著解釋落地的椰果不佳,然後從小貨車裡取出兩顆剛採鮮飽的椰子,長尖刀俐落地一刺一刺,一人一顆遞到他們面前,用生硬的英語說:「Try this!」入口的椰子汁甜而生鮮,夫婦兩開心地向那靦腆笑著的男子連連道謝。

午餐時,或是開車到購物商場旁不意發現的明亮café吃法式三明治,或穿過亮晃烈陽,到鬧區那間有著一群高大荷蘭女侍的搭蓬餐廳,對海閒閒地吃麵包沾魚湯、喝荷蘭生啤酒。日正當中,忙碌的馬路上車與遊客慢行擁擠,車輪胎在乾燥水泥上煞車時發出尖銳的磨擦聲,人群相繼轉身注目。馬路兩旁的商店餐廳裡,拉丁音樂整日播放,穿著涼快的男男女女一邊挑購色彩鮮艷的民俗藝品,一邊忍不住隨音樂扭腰擺動——「A Happy Island」是這小島用來吸引觀光客的標語。

熱氣漸退時,海夫婦就朝海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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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城市

那個夏天近午,一家不起眼的早午餐廳,我們聊得忘了時間,忘了接下來要去哪裡,食物吃完了,咖啡一杯一杯地續。終於,那女侍過來,在我們桌上擺了一整壺咖啡:「你們慢慢聊,慢慢喝,我先下班了…。」你我對視,笑了起來。多年來,我們可能不記得在那城市裡走過的一些角落,卻總是記得那一天,那一幕。

「旅行時,最愉快的時光,往往是看完什麼,坐下來休息的時候。和朋友喝一杯咖啡,不必刻意安排什麼,就這樣自然的,緩緩地說出意見,交換看法,有更多時間去瞭解對方。」—也斯《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地方》

 

 

一月的夕陽,六月的熱情

白色渡輪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海天之間,以幾乎察覺不出的速度向前移動。知道渡輪移動著,因為再度從書頁抬頭,它已來到天際海的中央,朝碼頭前進。

看海的時光已成日常作息。躺在綠色海灘椅上,從墨鏡裡閒視白沙上玩土的幼童、橫陳裸露日光浴的男女,不遠處的排球賽不時傳來幾聲喝彩歡呼,海鳥飛高飛低,喧鬧爭食後,振翅遠離。

起身沿著沙灘散步。白軟的細沙,剛退潮的溼冷。撿到一枚被狗啃得內線暴露的網球,該是主人朝海擲球,戲狗後忘了拾走。近年隨著訪客越多,貝殼蚌骸逐漸少見。

走向長直河堤盡頭,接近海的心臟。一月的夕陽有著六月的溫熱,教打從冰冷北方來的人,暖得幾乎要落淚。

一年、兩年,十年之間如候鳥往返,這海灣比待過的許多地方更像另一個家了。

早晨或黃昏,沿海跑步或走路到兩英里的市區主街,海與棕櫚樹之間,孩子騎車或滑板在前飛行。

固定在朝海美術館前的韓國超市買水,帶走冰拿鐵。老闆娘一把抓住孩子,又抱又笑。男孩苦著無辜的臉,任她緊摟。同是異鄉人,先來後到而已,但韓裔的老闆娘把雜貨店打造成她的廳堂,熱情招呼每位進門的顧客,問候旅途歸期;我們則在此交新友、打探港灣的最新消息,沾點自己已成在地人的錯覺。

整排商店和餐廳一致朝港灣而開,露天座裡人群熱鬧,中午到深夜,飲食的人不斷。長椅上,歌者抱起吉他,悠悠地唱了起來。跟著的狗在一旁趴下,偶爾舔幾口面前的水碗。

沿海岸走回家,帆船漁船私人遊艇錯落,有著遠航的味道,卻彷彿從未離開。一旁的旅館燈亮了起來。

兩人並肩而行,一路上說著對這寧靜港灣的感情,是否因為來來去去無牽掛,因此充滿想像與溫情。若在一處紮了根,是否難逃錯結實際,複雜起來。

說著兩人的感情,一家三口的緣分。每一種愛,都需要偶爾抽離既定軌道,重新以一種愉悅可人的模樣,款待彼此。

說著生活的挑戰,世界的寬廣。說著連日閱讀著李娟,阿勒泰的角落,冬牧場的艱寒,那樣遙遠的困難日子,那麼慧黠質樸、天然清透的文字,「對了,你知道馬都是站著睡覺的嗎?」興致地分享新知。

走著,談著,海邊的生活,不過如此;如此即可。

芝加哥小旅行

獨自去旅行。

把車停在機場的中央停車場。是個多層樓,巨大暗壓的場地,我用手機拍下最近一根樑柱上標示的車停地點。然後,拉著小行李走入電梯,來到樓下的登機大廳。

再次瞄了一眼手機裡的時間,確定登機門編號與起飛的時間。

平常跟先生一起旅遊時,我根本不需要動腦,他照顧一切:事先辦好登機手續,把登機證下載在手機裡,優先安檢,最先登機….;我和兒子只要拉著行李跟在他後面,來到登機門外找個位置坐下,或滑手機,或聽音樂,看書。勤快的他,常一溜煙不見了,很快地,咖啡、水和零食全買來了。兒子漸長後,我連行李也免提了,悠閒地享受他們父子的呵護,越來越像個年老脆弱的老太婆。

這樣的依賴令人恐慌,發現自己住在一層厚實的保護殼裡,日漸安逸膽怯。因此,當兒子逐漸習慣去祖父母家過夜且樂此不疲,我開始展開在美國國內的小旅行。剛開始以先生平日常出差的城市為主,或他先行,我後到,白天他去上班開會見客戶,我就自己逛,最後,再一起回家。先後去了匹茲堡和紐約等地後,這次我決定獨自先去芝加哥兩天,最後一天,他從巴爾的摩飛過來開會,再會合。

自己出門,多了一份緊張,擔心錯過起飛時間,總是提早出門,尤其若兩地有時差,總一看再看,確定沒看錯時間,有時連上廁所空擋,排隊買咖啡時,都要拿出手機查一下,直到來到登機口,看到告示上確實顯示是我的班機,很多旅客正安穩地等著,而且飛機就停在窗外,還沒有飛走,才安心。

幾乎錯過飛機的經驗不是沒有。記得有一次在日本,跟父親兩人搭錯火車,下車,換上計程車時,司機不確定地問:「真的要去機場嗎?」後來才發現路途遙遠,抵達後,身上根本沒那麼多日幣,司機堅持不收台幣,只好把所有美金都給了他。而遙遙無盡頭的一路,心臟都快跳出來(事實上也許沒那麼遠,只是身處一個陌生國度,心慌意亂之下,對距離的認知完全失靈)。熟料,抵達後才發現,飛機延誤起飛,還在停機坪上。

依舊,深怕趕不上飛機的恐懼。

其實想想,有什麼大不了呢?錯過了,可以回家,可以找間旅館過夜,尤其在一個語言沒問題的國家,沒有那麼嚴重的,最多只是麻煩勝過危險:重新候機,額外花費,似乎無止盡的等待與浪費時間…;除此,機場可能是出外旅行時最安全的地點之一。

 

登機後,我在靠窗的位置安頓下來。旁邊坐了一對老夫婦,太太專心地研究芝加哥的旅遊指南,先生無所事事地看著螢幕。發現,這個年紀的夫婦旅行,太太總是張羅細節的那個,通常問路的也是老妻。記得之前去紐約,跟一對七十幾歲樣貌的夫婦一起搭火車進曼哈頓,在哪候車,搭哪一部車,哪一站下車…,問話的都是那婦女;女人的彈性。

抵達Midway機場後,我可以搭計程車直接去旅館,也可以搭接駁小巴。一來省錢,二來共乘似乎比自己一個人跟司機卡在計程車內的小空間安全些,我跳上了機場到市中心旅館的接駁車。

接駁小巴內只有一對看似同事的中年男女,一個美語純正無外國腔調的亞裔男人,和一個旅行後要回家的婦人。一聽我說出旅館名,後者說,離她住的地方不遠,快到時會提醒我。我安心地在最後一排坐下。

車行入繁忙市區,除了轉機之外,這是我初次造訪芝加哥,除了:犯罪、麥可·喬登、西爾斯大樓、密西根湖之外,我對這城市認識有限。此時,窗外高樓節比,街道寬直,第一印象,應該是個可以一個人走路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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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館是旅行者的家。打開房間,按下燈扭,窗前亮起一串球燈。窗外的密西根湖迷濛一片,聽說了此湖之大,橫跨數州,直到親眼面對,才知道,它無邊無際,根本是片海洋。

天色漸晚,下起大雨了。我撐著傘到附近蹓躂,順便勘察地勢,一條街外看到一間星巴克,對街有間7-11,安心了不少。回到旅館時,褲腳已濕透。

chicago1第二天早上,雨下下停停,陰晴不定。我打算去附近的海軍碼頭逛。向密西根湖延伸的海軍碼頭(Navy Pier)裡面有商店、餐廳、兒童博物館等設施,外面可搭乘各式渡輪遊湖觀光,還有一座摩天輪遊樂場,看起來很適合闔家旅遊。

chicago2碼頭內,二樓的兒童博物館,錯棕的鋼鐵欄杆如天幕,一個小女孩在母親的注視下攀爬,看起來很有趣,兒子若同行,應該也會喜歡這裡。

chicago3天氣的關係,碼頭的訪客稀疏,偶爾幾對情侶、老夫妻或成群郊遊的國中生。戶外岸上,船員辛勤地檢查各種裝備,準備出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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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遠晀,雨霧中的芝加哥市中心大樓。

 

大部份的旅客或去搭船,或帶小孩去兒童博物館和摩天輪,既然兒子沒有同行,我決定在館裡的史密斯彩繪玻璃館多停留一會兒。

芝加哥一度是世界彩繪玻璃中心,一八七一年的一場大火毀壞了無數建築,之後積極重建,需要裝置許多彩繪玻璃,因此許多歐洲彩繪家來到這個城市共襄盛舉,鼎盛時,全市有五十家工作室。博物館並收藏了許多美國其他著名工作室的作品。所有的展示品全放在碼頭裡開放的走道兩旁,完全免費觀賞。暗光的走廊,點亮的作品得以凸顯而出,一百多幅各式風格技術按照彩繪玻璃史擺置,題材從飽含宗教、神話意味,到日常花草都有,時間涵括了維多利亞時期至現代。

結合繪畫與工藝的彩繪玻璃,製作工程繁複,成品精緻。下面是我用手機拍的喜愛的作品之一、二:

chicago14「酒神節」(Bacchanalia),一九〇〇年,義大利藝術家Raffaello Armenise (1852-1925)之作。

chicago41「四季」(Four Seasons)靈感來自歐洲當時首席彩繪家阿方斯.慕夏(Alphonse Mucha),一八九六年時慕夏在巴黎以類似風格設計出四片巨幅玻璃,名為「四季」,聲名大噪。芝加哥這組玻璃藝術家不知名,可能出自慕夏的徒弟或助手之手。每一位女神代表一個季節,黑線一口氣描繪出女子的修長身形,細緻精巧。這種新藝術派(Art Nouveau)的仕女風一八九〇年代盛行於巴黎和布拉格等地。

chicago9莉莉的框籠(Lili’s Menagerie),一八九三年,德國海德爾堡的Beiler公司設計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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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海軍公園後,我往市中心走。芝加哥是個大都市,時間有限,我挑感興趣的重點參觀,打算去看有不少著名戶外展覽和芝加哥藝術館所在的千禧年公園。走過幾條街,跨越芝加哥河上的鐵橋,橋下河邊咖啡座商店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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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時間,決定去全美餐廳搜尋網上提過、公園外的「野莓」早午餐廳吃飯。櫃檯人員說要等十五分鐘,領了電子牌,我到餐廳外跟一群年輕人一起等著牌子震動,聽說這家店平時人更多。我點了遠超平常午餐量的墨西哥鐵盤餐附帶最有名的野莓極樂煎餅,層層香草奶油夾心,綿密可口,絕對可以當做甜點。

chicago18吃飽喝足,水瓶裝滿水,上過洗手間,繼續我的冒險。穿過佔地寬廣的千禧公園,朝芝加哥藝術館走去。

chicago17造型前衛的露天音樂台,一旁標示說,傍晚將有柴可夫思基的音樂彩排。草地上,夜空下,藝文活動讓城市美麗躍動,星空下的音樂會是一座大眾公園能提供給市民的最佳功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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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cago19從藝術館南邊的新館走進,可以看到印象主義藝術家畢卡索和米羅等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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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cago21穿過可觀的亞州藝術品收藏區,來到印象主義主館,這是全館的主力所在,收藏有大量的印象主義時期作品,尤其是雷諾瓦的「兩姐妹」、秀拉的「大碗島的週日下午」、高更的大溪地女人、莫內的蓮花池、卡耶博特的「巴黎的雨天」等等真品名作之前,人潮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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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看完之後,我在連接主館和新館之間,往地下室餐廳樓梯旁馬克‧夏卡爾(Marc Chagall)的巨幅彩繪玻璃之前停步,流連在他的藍色月光之下。然後,我到美國現代藝術區繞了一下,除了安迪·沃荷等現代名家作品這裡最著名的當屬美國畫家格蘭特•伍德的「美國哥德式」,畫家以牙醫和妹妹為模特兒,嘲諷南方小鎮歌德式的呆板生活。

chicago27建於一八九一年,維多利亞式風格的藝術館,這是它位於密西根大道的藝大門,兩座石獅雄偉矗立。一個下午走來,腳酸眼花,卻也不過是走馬看花,希望下次再訪時,時間寬裕一點。chicago28藝術館外,千禧公園裡的裝置藝術也頗值得欣賞。皇冠噴泉(Crown Fountain)是兩座相對而視、長方形的高大螢幕,電腦控制交替播放著代表芝加哥的一千個市民的笑臉,嘴巴是噴泉。

chicago30芝加哥人暱稱為「豆子」(the Bean)的雲門(Cloud Gate)是一座如液體水銀的雕塑,反射著周遭的大樓與天空,走遠走近,走到豆子下,看看自己的身形變化,如顯現於一片有趣的哈哈鏡裡。

chicago 40第三天,天氣大晴,起床後,我走出旅館,沿湖跑步,一路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湖畔的市中心樓群。路程一路平坦,聽說一直沿著湖,有數十英里適合路跑的美麗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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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cago31下午的回程飛機,跑完步,梳洗後,我再度回到海軍碼頭的登船處,決定按照旅遊訊息上的建議,搭船去一窺芝加哥的建築風貌,這趟沿芝加哥河而行,七十五分鐘的旅程,是認識芝加哥市建築最好的方式。

船經昨天跨過的芝加哥河時,怎麼覺得才兩天,已經對這個地帶很熟悉了—一個人慢慢走路旅行的好處再添上一樁。

chicago33正面對河、著名的玉米大樓,樓上是公寓住家,樓下是停車場,風格突出。

chicago35市內最大的建築,大到有自己的郵遞區號。

chicago38仔細看,許多建築自有它別緻的雕工圖案。

chicago36西爾斯(Sears)大樓,被收購後改名為威爾大樓(Will),本來是世上最高的大樓,但現在已經被台北101和杜拜的哈里發塔超過。

chicago39古典與現代風格兼具,建築、河水、鐵橋、藝術、購物,還有這裡沒有太多記錄的美食…,芝加哥很好玩,讓人不急著回家。

走走停停,想去哪就去哪,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不用等人,毋需討論,累了,找間咖啡館,或坐在公園長椅、博物館石階上,看城市的人來人去,浮生若夢,人之渺小,就算坐上幾個小時也沒有人會催趕你。一個人旅行的魅力,藏在那些自己與一個陌生城市的親近對話,與旅途上擦肩而過的人短暫邂逅——餐廳的侍者、車內旁邊的乘客、同時欣賞著一幅畫的旅者,純粹的驚喜與感動,考驗天真,挑戰未知與應對危機,學著適應在生疏旅館裡,度過寂靜深夜…。離開熟悉的巢與規律作息,從近距離開始,繼單身之後,再次踏上獨行之路,期許自己越走越遠。

Photo by Chiuying Lu

PS. 六月去芝加哥,今天才把這篇文章寫完,一整個夏天實在超忙的,終於回到了規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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