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一個外星人》書摘(四):加勒比海月升時
「想遠離到一個有白沙藍天的地方」的念頭下,幾年前,海夫婦接受了友人的推薦,首次踏上那位處加勒比海湛藍海洋中,卻終年吹襲著沙漠型氣候熱風的小島。
之後,那島的陽光如催眠的低語,一次又一次將他們喚回。每年兩次,每次隔約六個月,他們回到那裡—停留同樣長度的時間,住同一家旅館,要求相同的向海樓層,逗留於同一個沙灘…。最近的幾次,一踏進旅館賭場,那灰髮憨直的服務生一眼認出,趨前興奮的握著他們的手喊道:「Welcome back! 」不待坐定已好記性的端上他們常點的「蘭姆鳳梨汁」… 。一直以為自己只是過客,最多有時夢想哪天成了電影裡那種亡命鴛鴦,就把那島當隱身處的海夫婦,不免開始懷疑自己已經在島上留下了當初意想不到的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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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旅程總是這樣開始的:滿載著相同目的地旅客的小型飛機,清晨飛離新英格蘭的春寒料俏或冷冽深冬,往南朝赤道飛去。四個多小時後,在加勒比海中千百島嶼裡,降落在那只有架駛員能辨出的不起眼小島南端。
步出機場,四季恆常的熱浪襲面而來。陽光裡,皮膚黝黑的當地居民身上的短褲花綠襯衫,和海太太為出發地冷天而穿的針織毛衣形成強烈對比。藍得令人屏息的天空下,孤禿的仙人掌無所顧忌的長在平坦的沙地上。受東北貿易風影響,樹枝一致呈九十度彎向西南的雲實樹(divi divi tree),開著火紅的花。隨著租車收音機傳來的拉丁音樂,他們的心情由緊縮而舒展,很快融入與四個小時之前完全不同的南美熱帶氛圍裡。
小島一度是荷蘭屬地,土語由荷蘭、西班牙與其他外來語混合而成,發行自己的貨幣,但英語與美金通行。說島小,因為海岸線不過二十多英哩長,距離最近的國家委內瑞拉約二十五海哩。起初,海夫婦租了車按照旅遊手冊在島上四處探險——島的南方平坦,柔軟白淨的加勒比海沙灘如銀絲地毯般向海洋延伸,沙灘的棕櫚樹之間錯落著豪華的五星級旅館。島的北岸是風貌完全不同的懸崖高地。吉普車在起伏不定的石路上顛簸 而行,酷熱的風沙裡,除了巨浪襲崖聲和偶爾盤旋的飛鷹,久久不見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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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那島愈形熟悉,海夫婦的渡假作息愈形悠閒而規律。
總是醒在近午時。像是受海水蠱惑般,海太太一睜開眼便赤腳向陽台走去。拉開厚重的落 地窗簾,刺豔懾目的陽光,閃爍在面前寬闊的海面上。當她對著海洋發呆時,他總在不知覺間來到身後,從背後輕吻她的髮絲,身上昨夜的雪茄澀味清晰可聞。「遊輪離港了,」她指著海面對他說。停泊了兩天,下船的旅客為白天的市區帶來短暫的擁擠,此時,那全白的「皇家加勒比海號」正緩緩啟航離去。
除了消長的雲層和過境飛鳥,不定時停泊在港灣的遊輪是海景裡唯一的變化,有如兩幅同背景的水彩畫——一幅是單純的藍天碧海,一幅在角落裡加了艘白色巨輪。
步出旅館常已過正午。無人的彎型泳畔,青綠的小蜥蝪在熱燙的石子道花叢間追竄。偶爾,海夫婦會在庭園草坪上發現熟透落地的椰子,興奮地拾起後卻對那尖硬的果殼卻不知所措。唯有一回,一旁工作的園丁以當地土語將他們叫住,試著解釋落地的椰果不佳,然後從小貨車裡取出兩顆剛採鮮飽的椰子,長尖刀俐落地一刺一刺,一人一顆遞到他們面前,用生硬的英語說:「Try this!」入口的椰子汁甜而生鮮,夫婦兩開心地向那靦腆笑著的男子連連道謝。
午餐時,或是開車到購物商場旁不意發現的明亮café吃法式三明治,或穿過亮晃烈陽,到鬧區那間有著一群高大荷蘭女侍的搭蓬餐廳,對海閒閒地吃麵包沾魚湯、喝荷蘭生啤酒。日正當中,忙碌的馬路上車與遊客慢行擁擠,車輪胎在乾燥水泥上煞車時發出尖銳的磨擦聲,人群相繼轉身注目。馬路兩旁的商店餐廳裡,拉丁音樂整日播放,穿著涼快的男男女女一邊挑購色彩鮮艷的民俗藝品,一邊忍不住隨音樂扭腰擺動——「A Happy Island」是這小島用來吸引觀光客的標語。
熱氣漸退時,海夫婦就朝海邊走。
剛開始,他們多待在旅館附屬的沙攤,後來從當地人口中得知其他較偏遠,但有著美麗潛水點和魚群、且觀光客少涉足的「老鷹」和「寶貝」等沙灘,也是從那裡的泳客,海夫婦認識了後來天天造訪的海灘 ——「嵐」(Arashi)。
車子向島的西邊盡頭開,遠遠看到那指路的白燈塔,在燈塔之前,轉入漆色鮮艷但人煙意外稀少的高級渡假別墅後的小路,沙攤就在眼前了。由於遠離旅館群與鬧區,經常一整個下午除了網魚的老人、裸著上身和嬰兒玩水的歐州母親,或少數泳客,整個海灘幾乎全屬於海夫婦兩。
塗上防曬油、穿戴好蛙鏡、吸氣管和蛙鞋,海先生踩著外八字,大步大步往海走去。不黯水性的太太攤開準備好的大浴巾,在用樹枝搭蓋的涼棚或雲實樹下躺下來。 耳機裡是陳昇的「欲望之潮來襲時」,動情的嗓音與眼前的碧海藍天炙熱呼應。
幾次熬不過先生的慫恿鼓勵,海太太跟著一起下水浮潛。戰戰兢兢地向海裡走,一再提醒他,自己手勢一比,就得帶她上岸。在前引導著,海先生向海更深處踢水滑行。蛙鏡下,珊瑚群取代了沙地。太陽的光影在水裡變化浮動,一群群五顏六色的熱帶魚從兩人身邊游過,她興奮的向他舉起大拇指。
海底生動的生態吸引下,海夫妻越游越遠,突然間一個狂浪襲來,沖開了他們握著的手,海太太狂亂地急撥著水潮,耳裡只聽到一波一波的浪和自己沉重的呼吸聲;滅頂之感襲來,無助地以為要被大海吞沒時,海先生終於出現,從浪中緊抓住她的手:「別怕,我在這裡!」
也是在嵐沙灘,海夫婦一次又一次地看著夕陽沉入海洋。
當熱氣退盡,海風轉涼爽,海太太抱膝坐在白沙上,注視著面前的海天變顏色。海先生不久從不遠的海裡如海龍現身,踩著蛙鞋顛簸在日落之前走來,在太太身旁坐下。像是躲在天幕後的那位天才畫家正無拘地揮灑著彩筆,夕陽的顏色由淺至深,由橘層次變紅,渲染整個天邊,直到用盡最後一抹紅色和呼吸,畫家終於棄筆,將天空讓給黑夜。
兩人並坐,沈默地注視著那瞬息萬變的地平線,浪濤聲之外,大地一片寂靜。
一天下午,夫婦兩看到一棟正對沙灘的房子掛著出售的牌子;被整天坐在庭院裡看海的夢想誘惑下,他們撥了牌子上的電話,約見賣主。
老人住在海灘不遠的聚落,相談之後,自知他所開出的是一個別墅天價,但看年輕的一對和善誠懇,便請他們在院子裡涼椅上坐下聊了起來。和島上的大多居民一樣,老人來自歐陸,當大部份移民選擇在島東開發,他卻對西區的荒涼情有獨鍾。當地居民傳說嵐沙灘被詛咒不祥,他斥之無稽。如今當初廉價買下的土地,卻成為島上最昂貴的高級區。和許多移民一樣,老人有份自由不信邪的拓荒特質。
回程行駛在平直的公路上,夫妻兩繼續談著有一天在海邊有棟房子的夢想。雖是一個夢,兩人卻越談越充滿希望,也就在這時——幾乎和馬路街燈燃起的同時,他們見到了月與夕陽並存。
直直的公路右邊,依然感受到溫熱的日頭正隱入海洋;而公路左邊,月亮正淡閒安靜地從天涯升起。天空清朗,日月之間無雲無阻。這是它們最接近彼此的時候吧?海太太想起那個日追著月,苦追其後,卻只能依戀,永不可及的傳說。在那個加勒比海的月升時刻,她注視著身邊的另一半,幾乎要對那傳說,深信不疑。
有時候海太太以受夠了陽光為由(其實是捨不得那「跳肚皮舞女郎」圖案的吃角子老虎),任先生獨自去海邊。輸光了銅板後她便耗在泳池裡來來回回地游著,累了就到池中間的涼庭,點下午五到七點「快樂時光」(harpy hours)時買一送一的鳳梨椰汁蘭姆雞尾酒(pina colada)。有時海太太坐在房間陽台等先生回來。天漸黑,想像中的海洋成為一個黑暗的世界。她想著鯊魚、暗流、巨浪各種危險,而他獨自在海裡抽筋力疲,無人求助…。懸念隨夜色漸深重,一直要到拖著潛水裝備的先生在停車場燈光下出現,她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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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海夫婦喜歡造訪帶地方特色的餐廳,那也是渡假日子裡她唯一淡妝的時候。拉丁美洲或南洋風味的晚餐中,他們一邊喝著梅洛紅酒,一邊聽海先生:「今天我差點兒模到一隻熱帶魚的背!」敘述著海中見到的種種,興致得像個孩子。在那石洞裝潢的阿根廷餐廳,他示意遊唱的拉丁歌手來到桌前,戴著披肩墨西哥帽的歌手撥弄起吉他,對著海太太感情充沛的唱起:
Oh, my love, my darling
I’ve hungered for your touch, a long lonely time…..
焦點所在,甜俗的歌聲中他們笑眼相望。
相識以來,因為先生的工作,海太太跟著他到處跑。不論是等在紐約曼德遜大道的高樓辦公室一角,或是等在西雅圖他和客戶開會的旅館,雖然身處同一個城市,離彼此從來不遠,但她知道先生心理多少總是惦記著工作。只有在那座島上,他們朝夕相處,沒有電話,沒有客戶,沒有併購案。也許那只是個尋常的加勒比海小島,但對他們夫婦而言,卻宛如天堂般—— 除了以自己的旅遊方式所留下的痕跡,在那島,他們有彼此,僅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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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之後的賭場大廳充滿著熱烈的人潮與現場音樂。夫婦兩一邊喝著包括香醇的中南美咖啡在內的各種飲料,一邊玩樸克牌二十一點。賭客形形色色:廣東移來的中國雜貨店小開來到他們旁邊,把用橡皮筋捲著的整團鈔票往桌上丟,像是一天收入的零紙鈔,夠莊家暫停牌局數算一陣子。有時,在他們旁邊坐下的是人稱「叢林來的Chigo」老人,吸引著她的注意。
黝黑粗壯、住在委內瑞拉叢林的Chigo乘漁船而來,走進賭場後和莊家一一打過招呼,顯然都熟識。Chigo的左眼故障了呆滯不動,只用一隻眼玩牌,牌技普通,賭注也不大。載著一頂寬草帽的他,手氣不順時就把草帽工整地戴上,再拿下,好像那是他的幸運儀式。手氣順時,他把贏到的五個紅色的五元籌碼換成一個綠色二十五元,小心地收在胸前口袋。一個晚上下來,Chigo把帽子拿上拿下,籌碼換進換出。看他如此神聖地賭著,海太太暗心希望他別輸太多。突然,心電感應似的,一直專心下注的Chigo5轉向她,用完好的右眼對她眨著眼;被那奇異的面孔震住,她的笑容尷尬地僵在空中。
一個晚上賭客來來去去,海先生天生的真誠溫暖,讓坐下來的人自然地掏出他們的故事,飽足了太太的好奇心。從遊輪上岸的船客,談著一路造訪過的島嶼。一對來自加州的中年夫婦,說他們已出海一年了,從未踏上美國本土:「一個小島一個島地拜訪,膩了陸地便回到海上,膩了海洋就泊岸幾天。」夫婦的古銅體格和臉上深印的皺紋是長年海風日曬的刻痕。以船為家和交通工具,海成為他們的公路,加勒比海島群是他們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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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賭場時常已是深夜,海太太沒有馬上回到臨近的旅館,他們需要清寒的夜來沉澱一夜賭注的刺激。向旅館後的石道長堤走去,大小樣式不一的漁船和遊艇泊在岸邊過夜,他們放輕腳步,不干擾船裡沉睡的人。白天經過那裡時,魚船正海釣豐收歸來,圍觀的遊客對躺在堤岸上的巨大劍魚拍照讚賞。現在船隻都成排停泊休息,船門上的昏黃小燈,安靜地發著光。
鋪石長堤上,海先生從上衣口袋裡抽出當地買的古巴雪茄,點燃,牽著太太的手,抽著煙,緩步而行。他們不太說話,只聽著四周海浪拍岸的聲音。抬起頭,無雲的天空裡,加勒比海的滿月正平和的掛著,以祂柔靜的光芒,觀照著海與大地,觀照著芸芸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