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走過曼哈頓

「小心別搭錯車啊,布魯克林區有些地方不是很安全呢…。」早上出門前,在皇后區長大的婆婆耳提面命。「沒問題的,我是白天出門,也會小心的。」我說。

把車停在機場,拍照以便回程提醒自己後,我拖著隨身行李箱走進候機大廳。過安檢,買了杯咖啡,登機坐定後,拿出筆電繼續看《新聞編輯室》(News Room)影集,新聞處理分秒必爭,劇情緊湊極了,一集看完正好準備降落。

下機,搭上機場捷運轉往曼哈頓的地鐵。JFK機場依然龐大,卻不復記憶中繁雜。地鐵分過站不停的快車與每站皆停的一般車,駕駛的口音濃重,同時上車的一對外國夫婦頻頻查閱手中的旅遊指南,專注地聆聽他的廣播。一對黑人情侶在我對面坐下,中年模樣的女人滿頭緊箍的編髮、皺膚、缺門牙,手臂上滿是刺青的年輕男友緊窩著她,接吻撫摸打情罵俏,火辣的聲色教人欲遁逃,直到車入市區,乘客愈形擁擠後,視線才逐漸被遮掩,耳目稍歇。

抽出背包裡的《紐約客》雜誌,一篇有關美國人對止痛藥嚴重上癮的調查報導,帶我穿過了布魯克林,過河,抵達曼哈頓下城的「翠貝卡區」(Tribeca)。

沒有電梯的一站。提著行李爬上階梯來到地面,朝旅館的方向走去。高樓林立中,頸上的絲巾飄在秋天的陽光裡。佇立街角,心頭湧上一份無前顧後顧旁顧之憂的自由感,生疏得教人幾難招架,多年全職育子之後,彷彿從冬眠醒來,我第一次回到獨自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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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近蘇活、中國城與東村等區的翠貝卡是先生和我來紐約慣住的一區,這次依然。

放下行李後,我沿著運河街走到中國城深處的「武昌排骨」午餐:排骨飯,海帶豆乾小菜。倒非特愛這排骨飯,惟置身滿街大陸川菜、港式飲茶與泰越小吃招牌之中,那繁體招牌和菜單給我一種台北中山堂附近、城中市場的親切感。

回程,久未踏足華人世界的人,心比嘴饞地走進「飛達西餅」買了一個菠蘿包和蛋塔當甜點,轉入「功夫茶」帶一杯青蛙撞奶,再跟人行道的蔬果攤挑兩顆青脆誘人的芭樂,飽脹滿足地回到旅館。

放下採買物,再次出門。逛過「春天街」上設計師名店裡幾件昂貴得碰不得的服飾,走進天花板上垂掛著各類紙本書的獨立書店McNally Jackson,坐下來寫幾句關於旅行的記憶與心情。收起筆記、離開書店後,我走更遠一點,到格林威治的MacDougal街去朝聖佩蒂.史密斯的Caffè Dante。咖啡館雖已易主轉型為義大利餐廳,隔著馬路,我彷彿仍看見一九六五年、剛從紐澤西搬到曼哈頓的詩人女歌手,固定坐在那個靠窗的位置,沈思,寫作,夢想著有朝一日開一家屬於自己的咖啡館,「一個讓詩人和旅人得以單純地避難的小天堂。」

時間尚充裕,我決定搭E線北上中城,沿著第五街走向中央公園。

炫目排列的名店宣告著最新的潮流趨勢,教堂石階上躺著穢倦的遊民,聳天的玻璃大樓映出精巧攝人的建築倒影。川普大樓前,觀光客聚集拍照,劉姥姥進大觀園般,我隨著人群走進大樓,手扶電梯交錯上下消費名牌,名流政客進出、通向閣樓川普家庭的大理石電梯金碧輝煌,讓人瞬間沾了點權勢富豪的奢氣。

古典與現代,前衛與日常,貧窮與奢侈,清秋的曼哈頓街頭,氣味與聲影滲入呼吸。聳天高樓如外星巨獸,上班族的腳步與車流急如星火,然而奇異地,這喇叭聲與工程鑽岩機聲不斷的城市,卻給我一份台北的幻覺、難言的熟悉。

逛累了,我隱身聖湯瑪士教堂,在一個最繁華與髒亂的城市,體會最日常與神聖的平靜。禱告的信徒身影沉如山,聖歌悠悠,坐在長椅上閉目聆聽,與紐約交錯的往事映入腦海:單身時,第一次造訪,心裡朝思暮想著遠方的一個人。第二次來,該留在美國?該走?人生的十字路口,憧憬復徘徊。最近的一次,牽著孩子的小手,慢慢走,慢慢看,直到曼哈頓之旅成為一趟對我們別具意義的共同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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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個異常溫暖的夏天和處較南方的關係,秋天像個貪玩的孩子,在這城市逗留忘了走。踏入中央公園時,樹葉依然茂盛,橘紅繽紛,紅藤遍佈拱形石橋,落葉紛飛步道,馬車糞便味的空氣裡,錯落摩天樓環繞的公園如一片多彩的世外桃源。公廁裡,背著穢舊背包的中年白女人撕開幾枚撿來的煙蒂,抖出煙草,捲起一枝細煙管,面露滿足地吸吐著。公園之東,伍迪艾倫當年曾以所居的二十條街為場景拍了電影「曼哈頓」,表達他對這美術館、高級餐廳、門房公寓林立的一區獨特的感情。上西城,約翰.藍儂被暗殺的大樓外,一小群歌迷觀光客群聚在忙著卸貨的卡車前拍照。往北往南,往東往西,沒有行程,沒有計劃,我放任腳步,以手機留下季節在這城市留下的幾抹深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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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公園,往南朝市圖書館而行,輕緩秋風裡,不知不覺地走上一條文學步道。

第五大道與公園大道之間的東四十一街,地面上鑲嵌了摘自四十五位知名作家的九十六則名句,前市長彭博於二〇〇三年正式更名為「圖書館路」(Library Way)。

不算長的人行道隱身於曼哈頓眾名街大道之中,尋常而不起眼。無視行人往來匆匆,我漫步其中,瀏覽字句:“I don’t know which is more discouraging, literature or chickens.”愛養家禽的作家E.B White在養雞與文學之間的掙扎令人菀爾。”A word is dead When it is said, Some say. I say it just Begins to live That day.” 究竟文字被說出來,就死了,抑或如狄金森所相信的:文字從被說出來的那天才開始活著。另一名執固的女子吳爾芙則信奉:「如果你不能辨別真實的自己,就不能分辨別人的真假。」(If you do not tell the truth about yourself, you cannot tell it about other people)其他還有出自海明威、梭羅、馬克吐溫、卡謬、波赫士…等人的名言。

上班時刻,步道盡頭、圖書館外供人休憩的露天座位人煙稀疏。走進已有一百多年歷史的紐約公共圖書館,石璧、天窗、彩繪的天花板,如一棟歐式美術館的建築本身就值得一訪,遑論其藏書。石階上的閱讀冥想者,長廊閒逛的遊客,閱覽室深埋的身影,圖書館慣有的靜謐裡夾雜著低聲細語,所有人都輕放著腳步與呼吸。

走出圖書館時,我一眼看到階下那名男子,「與作者見面」(Meet the author),垂在他面前小方桌的白紙上寫著。偶爾有人停下,翻翻他桌上的書,寒暄幾句或不說一語後離開。

小攤前,我拿起羅賓森先生的詩集,自然聊起寫作與出書的種種:出生於阿拉巴馬州,十七歲開始創作,從未受過文學訓練,至今出了兩本詩集和兩本小說,全是自印自售,在亞馬遜網站上獲得不錯的評價….。

我挑了他以一名虛構的芭蕾舞者為主角的詩集,創作靈感來自瑪莎·葛蘭姆,寫舞者的跳躍練習、優雅身姿與舞台上的掙扎;還有一本書名叫Zoe的愛情小說。

問過我的名字後,羅賓森先生低頭、仔細地在兩本書內頁上簽名留言:”

For precious life, for peace, and for understanding.(給珍貴的生命,給和平,給相知。)

「要一直寫下去歐!」轉身離去之前,我對他用力地說。

「妳也一樣!」,他滿臉笑容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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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先生終於從別城出完差飛來會合,兩人約在蘇活大旅館的大廳酒吧,點了起司盤和白酒,吃個五分飽,再擠進一家一直躍躍欲試的餐廳正式晚餐。餐後,曼哈頓夜正熱,走回格林威治村,聽完小酒館的西班牙女歌手熱情演出後,繼續混在擁擠的窄小地下室裡,被四位才華洋溢的青年爵士樂家震撼至午夜。

擠過年輕觀眾群,鑽出地下室時,深夜的街道燈火如晝。攜手而行,說起當年單身時,曾在曼德遜大道的大樓上有一間辦公室,一度認真地討論過遷移曼哈頓工作與定居,「當初若那麼做了,不知後來會怎樣?」兩人推測著一段無法並行或重來的人生。

「沒有錢,曼哈頓很難住得舒服,」聊到昔日同事的近況,比如那育有三子、輾轉多年後在臉書覓得高位的友人,終於賣下、打通蘇活頂樓的兩間小公寓,然而一家五口住起來依然顯得擁擠。他們的週末,或許如許多典型的紐約客,往漢普敦海邊的房子跑;或者,找一個露天座位,悠閒地早午餐。不時,溜狗或遛嬰兒的朋友經過,眾人寒暄、起身、擁抱、貼臉頰…,年輕的父母一至墨鏡不離身,有的甚至仍穿著昨夜派對的禮服。熱情騷動一陣後,大夥兒各奔東西、繼續打發著摩登城市的潮週末…;話未說完,不免驚覺:那不是凱莉和眾女友的寫照嗎?果然,當年「慾望城市」的餘毒猶存。

紙醉金迷,夜涼如水,警笛呼嘯而過,淒厲聲穿過曼哈頓的至富至窮至悲至美。走著說著,話題慢慢離開了這繁華城市,回到北方郊外的小鎮;那裡,時尚止步、風潮不驚;那裡,綠院矮牆內,一個兩人胼手胝足打造的家正靜靜地等著我們的歸期。–刊於2018年10月27日《世界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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