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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喜遇淑女拖鞋蘭(Lady’s Slippers)

樹林裡,與兩株杓蘭驚喜相遇!

下午與先生走進附近的樹林時,意外發現大樹下兩株罕見的「皇后杓蘭」(淑女拖鞋蘭、lady’s slippers )。

唇瓣通常呈粉紫或白色,ㄧ枝花莖上只生一至兩朶花的她們,是北美少數原生的野生蘭之一。先生說他小時候曾在公婆的花園裡見過她們一次,印象深刻;並說,和一旁遍開的山谷百合(鈴蘭,lilly of the valley)一樣,這種蘭性喜陰涼濾光處;我們想,樹林裡的茂密大樹正好提供了適宜的成長環境。

兩人憶起,上次一起見到這淑女拖鞋蘭,是多年前在新罕布夏山裡,那時海奕第一次跟我們走長途的山林。我說後來曾讀到,關於這些蘭,印第安人有個動人的傳說:一位年輕姑娘為了尋找藥物以拯救她的部落,赤著腳在雪中長途奔跑,終因冰凍而癱倒,雙腳卻開出了美麗的淑女拖鞋花…。

可惜地,由於棲息地遭到破壞,這種蘭已從一些原生地絕跡了。因此,下午經過時,特別歡喜,也特別放輕腳步。

告別藍樫鳥之路

十九年前的一個春天,先生偕我去看一棟出售中的房子,一進屋,兩人即被那現代風格的開放空間給吸引了。離開時,前院的蘋果樹正冒著花苞。蔚藍天空下,枝頭一片粉嫩,想像著纍纍一樹蘋果的浪漫,滿腦夢想的夫妻兩當下點頭:是了,就是這裡。

不久,載著一車細軟和四隻貓、一隻狗,兩人跟隨搬家公司的中型卡車,駛離市郊的石磚舊家,上了公路往更北走,經過兩個鎮、一條河,轉入一個安靜的住宅區,在一條長車道上停車,正式入住這間座落於藍樫鳥(Blue Jay)路上的房子。

此後,如在一張大量留白的畫布上揮灑般,年輕的夫妻兩一點一滴為這片外觀看似尋常,但內部無比寬闊的空間添上細節:一面從挑高天花板延至地板的特製書牆,一座可連接三個樓層的原木迴旋樓梯,主臥室套房加蓋臨窗的綠磚按摩浴缸,打通臥室落地窗,延蓋可銜接後院樹林的寬闊木質陽台⋯⋯。數年間,先生並親手設計完成可跳舞的穿衣間、可容納千瓶藏酒的酒窖、全鋪地毯的地下室健身房與洗衣間,以及全屋的網路、環繞音響與警報系統。一年一年,把閣樓至地下室共五層變身成一座完整而舒適的居家空間。

室內之外,緊鄰樹林的前後院成為兩園藝新手的的實驗場:鋪草、築牆、蓋石步道,整地填土,親手種下近百株新花與樹苗。春花夏草秋楓冬雪,南飛的候鳥暫駐,遷徙的野鹿過境,四季鳥飛蟲鳴,偶爾一抬頭,一伍火雞家族、一對俊美的鹿、一隻犀利的北美郊狼或棲息圍牆上的鷹,與窗內的人四目相對後,神秘地消失於濃密樹林裡。

從遠遠地寒暄到登堂入戶,慢慢地我們也與鄰里建立了情誼。一見如故的是坡上同樣來自台灣的張姐,在她那鄰著後院的小餐桌,天南地北暢聊中,我見識到一位中年女士的獨立與氣度。數年後,張姐搬走,坡底、希臘裔、溫婉的南西成為我一起散步的好友。她的女兒克莉絲丁,從我的小跑伴到鏡頭下亭亭玉立的畢業舞會女主角,眼看小女孩一天天長大的經驗莫過於此。而照顧我們最多的,當屬住坡上另一側的湖南奶奶。不時,寫稿或練琴時,電話響了:「秋瑩啊,我做了餃子,你來拿。」有時,車一近家門,便看到一袋包子熱騰地掛在門把上。有時,我坐下來聽老人憶起,文化大革命時如何因與馬英九家是親戚的背景而被打成重黑五類。多年下來,我親見一位語言不通的老人如何堅毅地身代母職,從製藥公司創辦人的媳婦病逝那一天起,一手拉拔一對孫子女,直到他們先後上了哈佛大學。

安身立命,年輕的我們把工作與旅行之外的週末與假日、幾乎所有空餘的時間與體力全給了這棟房子,在這數百坪的環境裡繼續成年後的成長,實踐心中「家庭」的理想,包括計畫與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加入。

深冬的一個黃昏,從醫院抱著稚嫩的兒子踏進家門那一刻起,生命更增厚度了。精心佈置的育嬰室裡,無數日夜哺育嬰兒、抱擁腿上唸故事書的時光。地下室至閣樓,幼兒在地毯與原木地板上爬行、搖曳學步。冬天,漫天大雪時,他與小朋友們或在室內游泳暖池裡戲水、樓上樓下槍戰,或戶外坡上堆雪人、打雪仗;深秋時,小兒們在車道上騎車、打球、踢石子,或捧起一懷落葉戲撒向天際,嘻笑爛漫。

逐漸在異國落地生根的我,不知不覺從一個假文青慢慢蛻變成專職母親。為了給孩子健康的飲食,從一名五穀不分的廚房生手到三餐與點心熟捻的煮婦。為了建立屬於這個家的傳統,我們定時點燃過節的爐火、捻亮高挑的聖誕樹燈火、舉辦農曆年團聚、生日派對與家庭音樂會⋯⋯。

從手忙腳亂到逐漸上手,當新手父母的同時,先生與我繼續學著做人生伴侶、一起面對起伏:四隻貓狗先後老病死去,先生的事業轉折,孩子每個階段的變化,長期異國婚姻的挑戰,遠方親人的變故⋯⋯。爭吵與歡喜,每一面牆、每片瓦木,聽聞了我們的笑聲、哭泣與嘆息。唯一不變地,不論陰晴圓缺甚至暴風雪,房子始終溫暖而無懼地庇護著一家三口,於我們,她早已不只是一棟建築,而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家。勤力維護之外,我為她寫了一本散文攝影集:《四季之歌:關於季節與日常美好。》

歲月倏忽,轉眼間,幼兒已成英挺少年,鄰里也默默地變化著:張姐搬離,隔壁建商富豪婚變仳離,對門義裔的東尼夫妻退休南遷。開學第一天,車道前的校車站,換了幾對新遷入、送孩子上學的年輕夫婦。遷居加州兒子處的湖南奶奶,來電時語氣黯然地:「我想念你們啊,秋瑩。」

三人性本好靜,隨著孩子入學、先生頻差旅,房子益顯空了。遠行時,如掛心年長父母般,不免擔心颶風水患、暴風雪惡襲、歹徒侵犯⋯⋯。當男孩已如願考進幾個鎮外的學院後,照顧一棟大宅的種種壓力,中年之後想簡化生活的理想越趨明確,一次又一次深思與討論後,夫妻兩終於決定:是該走的時候了。

仲介來的那天早上,初春的樹枝還是枯的,但陽光已有一定的溫度。

高挑、六十多歲的桃熱西無疑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仲介。「每賣出一間房,我就給自己買一套新套裝,是獎賞,也是專業。」或全黑滾白邊,或寶藍搭配純白珍珠項鍊,桃樂西每次出現一定踩著高跟鞋、一身完美裝扮。兒女已成長離家的她,形容自己「無法像鄰居媽媽們沒事聊天八卦,需要工作。」進屋後,她一眼愛上了演奏型鋼琴所在的原木宴客廳與臨後院的一片大窗。坐定後,啪啪啪,從搬家公司、裝修工人到攝影師,桃樂西提供一串協助我們「美妝」房子的聯絡名單,敲定時間表:三個星期後上市!

如一場戰事正式開打,為了爭取新英格蘭的短暫賣季,我們日夜整理打包,把十九年的囤積完全翻轉過來,清理一遍。幾天後,來了兩部卡車,過濾過的舊物全部出清或捐給慈善機構。同時,工人們換新了地毯、油漆、修補各種磨損,把廚房檯面、烤箱與冰箱全部換新⋯⋯,房子頓時煥然一新。

陽光徐徐的一人午後,擦拭著一片片的地板、櫥櫃與牆角,想到這些樑柱牆瓦曾目睹一對年輕夫婦步入中年,危墜學步的男嬰長成英挺少年,歲月在此平靜無息卻又躍動具意義地流逝,撕下遊戲室牆上兒子的卡通身高量表的那一刻,淚終於決提,離開成為事實,割捨兩字竟是如此難以承受的重。

春天了,這是長冬後最期待的一刻:萬象更新,後窗外的垂櫻如期綻放,滿園杜鵑盛開,飛鳥忙碌啾鳴,松鼠與花栗鼠在花叢下冒竄;唯獨,門口的蘋果遲遲不見開花,最後才不情願地冒出寥寥數朵。經過樹下時,不禁自作多情地嘆口氣:「蘋果樹啊,你是因為我們要搬走而傷心嗎?」

開放參觀的週末終於到來:剪得整齊無瑕的草坪,水清見底的室內游泳池,光亮的地板,重新佈置過一塵不染的傢俱⋯⋯;我們把整理得幾乎完美的房子交給一身粉系套裝的桃熱西,離開前不忘設定音響播放系統,讓輕鋼琴音樂迴繞全屋。

兩個小時後,桃樂西興奮地描述看屋者的反應:都說房子美極了,像走進一間小型美術館,一對夫流連了一個多小時,身高一百九十公分的先生愛極了它的高挑與開放,妻子則說日光充沛好溫暖⋯⋯。

但,沒有人出價。

不急,才第一個禮拜,況且,我們只需要一個買主、一個賞識它的家庭。

但,那個對了人遲遲未現。當我們開始在孩子學校所在的鎮上過起精簡生活,遠方藍樫鳥上的空房子讓人益發為之焦慮。更糟地,像個無辜的家人被擺出去受公評般,負面的聲音接踵而來:太過開放,空間太大,不知如何運用,院子多斜坡,沒有室外游泳池⋯⋯。 這裡的居民普遍追逐競價傳統式、緊密格局的殖民式住屋,對戶外游泳池之癡迷,完全無視夏季短暫,每年只有約三個月的使用期。

當然,也有愛不釋手、三番兩頭來看房、滔滔說著大夢者:將如何擴建廚房、如何打開天窗,蓋一間延伸至樹林的巨大日光屋,享受陽光四季⋯⋯;聽起來多麼像當年的我們;但是,他沒有錢。

終於,夏天結束之前,再度佈置、拍照與調價後,房子重新上市,不到十二小時,買主夫婦現身了。順利迅速成交後,有一天,電子郵箱裡出現了一封信:也愛彈琴的女主人興奮地描述如何一眼愛上房子的高闊空間,期待著春天時院子的花開美景⋯⋯。屋歸有緣人,我們終於放心。

最後一次回到藍樫鳥路,與好友告別後,三人再走一遍全院:從舊家移植過來的藍莓樹、公婆送的幼苗已成人高的日本楓、數十種不同品種的萱草、剛開過近百朵花的高大木杜鵑⋯⋯,全都帶不走;但我知道,它們將一年年繼續開花結果,美麗如昔。

搬出酒窖裡的最後一批藏酒,最後一次巡禮,日光透窗,溫柔得驚心,不捨之情再度襲上。親吻樑柱,輕撫門牆,再次謝謝房子,十九年的涵育與庇護。

不再是我們家的大門口前,少年駐足木階上,仰首深望著他此生第一個、十五年全在這裡度過的家。上車前在車道上合照,風吹樹梢,葉落髮上、肩上、地上。天空、落葉、我們仨與藍樫鳥之路的房子,定格成最後的記憶。(刊於2020春季號《金門文藝》)

藍色的蛋

「妳知道你們院子有個鳥巢嗎?」一早來院裡工作的老工程師說。

「來,我帶妳去看。」

兩人走過側院正鮮紅垂開的荷包牡丹(淌血的心, Bleeding Heart),我提起過去,不同的鳥父母幾次來築巢孵蛋的往事。來到不遠的丹青叢,低頭一看,知更鳥媽媽不知何時編織了一個完整的鳥巢,下了純藍渾圓的三顆藍色的、俗稱蒂芬尼藍的蛋。

老人解釋如何因為看到鳥媽媽飛進飛出在四周徘徊,而發現這個巢。他幫我撥開枝葉,讓我好好地拍了幾張照片。「妳先生、兒子回家後,帶他們來看。」

「我現在就傳照片給他們,」我說。
「好!」老人讚許地笑。

春回大地,奇妙地,新生總是給人難喻的喜悅和希望。

(根據谷歌:知更鳥的蛋是藍色的,跟母鳥體內的膽綠素(因為飲食)有關,而蛋的顏色越藍,公鳥越願意一起照顧,因為那表示母鳥很健康,寶寶可能也很健康,奇妙的自然。)

鹿撞記

九月裡一個陰雨的夜晚,我與一隻鹿匆匆照面,熟料,三天後,相同的時間與地點,鹿與我再度不期而遇。

剛開學,入夜後如常去接兒子。車下高速公路後,轉入連接兩鎮之間的筆直主街(Main Street),朝學校駛去。陰霾細雨,時限四十五英里的單線道上,下班的車流如常,不急不緩。很快地,學校那座高聳入天的塔樓便遠遠地亮著光。溫暖的車內正播著有聲書Educated,說書人緩緩敘述作者成長於反現代化的摩門教家庭、直到十六歲才正式入學的特殊經歷。

      突然,天降般地,一隻鹿乍現馬路正中間的雙黃線上,看樣子打算穿越馬路,進入對面住家後的樹林,但顯然被車流困住了,進退不得。車更近時,看得出來那瞪著圓滾雙眼的鹿是一隻已長菱角、俊逸強壯的成鹿。不到十秒之間,牠已掉頭,小馬般地奔回來時處,消失在漆黑裡。

      「過馬路做什麼呢?這樣視線模糊的雨夜,又是車行忙碌的大馬路,不是很危險嗎?」心裡狐疑了兩句,但思緒很快被緊湊的故事給掩蓋了。

住在新英格蘭郊區,遇見野生動物並不算稀奇。

      四季裡群鳥鳩鳴,院子裡從不缺北美小山雀、冠籃鴉、紅衣主教、金翅雀、啄木鳥…;不時還有灰鷹、貓頭鷹與土播鼠等較罕見的訪客。偶爾,從書頁上一抬頭,窗外雪地上,赫然站著一隻灰毛白頷、眼神冷毅的北美郊狼,與人目光接觸後即消失樹林裡,那神出鬼沒,幾近魔幻。

      日常的松鼠、花栗鼠與野兔之外,最常見且聲勢浩大的動物鄰居當屬火雞。

      春光正好、日暖花開的五月天,只見一群野火雞浩蕩而來,胡啄亂鑽,挖土掘根,把院裡初冒的鬱金香花苞挖得一片狼籍。有時,盛開的杜鵑花叢後,一隻威武的雄火雞鼓張傘翅,緊追著幾隻愛理不理牠的雌火雞,一整個早上,求歡者咯咯騷擾,被追求者或近或遠、或拒絕或勾引。

      火雞最猖狂是當人出門路跑時,突然之間,噪聲四起,十幾、二十隻火雞從背後撲來,抓狂似地,你跑,牠們就追,你一停,牠們就逼近啄擊。不解,究竟何時何故得罪了這群禿鷹般頂著青綠禿頭、喉頭上紅色肉垂抖動的不善之徒?鄰居說是因你頭頂上那頂跑帽,紅得刺眼。好吧,乖乖地脫帽臣服,然而這批目中無人的禽類卻仍緊追不捨。又有人說,牠們懷疑奔跑中的你要去侵犯牠們在附近剛孵了蛋的巢…。罪名一概烏虛有,唯被一群過節時家家端上桌的「大鳥」欺負至此,除了遠避,也只能挫敗地暗自恐嚇:若繼續如此狂妄惡行,決將舉報動物管制中心。

            相較之下,鹿外表溫馴俊美,加上小鹿斑比、聖誕老人的鈴鹿(尤其可愛的紅鼻魯道夫)等友善故事影響下,輕易地博取了人的好感。

      冬季一到盡頭,鹿便悄然出沒窗外,獨行或相伴,優雅而警覺地漫步雪地。大多時候牠們迅速來去,唯有一回,一隻碩大的成鹿和樹幹後方的伴侶神態悠然,不急著去哪兒般地端坐在深雪裡、顧盼四周雪景,並不時互相輕觸貼臉,好一會兒後才相偕步入樹林深處。

            有時,散步時會遇見幾隻俊俏的鹿,遠遠地注視著人,羞怯無懼色,你一潛近,牠們即拔腿飛行,當你止步時,牠們也停,遠遠地等待動靜。追逐之間,人不覺一步步地被引入林深之處,回神時,鹿群已無蹤影。              

      如此或遠或近,與鹿始終維持著相安無事、甚至友好的關係,直到那場意外後,對鹿不覺改觀了。

      雨夜與鹿擦身而過的記憶猶新,三天後,同樣地接了兒子,回到主街歸途上,夜更深,街燈遙距的馬路也顯得更黯淡。母子正閒聊著學校的一天,黑裡,轟然磅地一聲,某個龐然大物從車右方直撞而上,頓時車晃人驚魂,攫緊方向盤,當意識到攻擊者是一隻鹿時,「歐,不,歐,不,」懊悔無措瞬間一股腦湧上。

       「媽媽沒關係,沒關係,」一旁的青少年在驚嚇中不忘送上擁抱與安撫。

      驚愕中,車繼續滑行,心裡七上八下閃過各種問號:幹嘛無緣物故跑來撞我?不知牠傷得如何?該回頭去看看嗎?會不會皮開肉綻、傷勢慘重?若牠死了,我拿那龐大的屍體怎麼辦?

      終於把車開到一間農產超市停車場,下車一看,右側保險桿嚴重凹陷、車門卡裂、輪圈變形,再次驚覺到那隻飛奔中的巨鹿身具多麼強大的撞擊力;隨即慶幸,還好牠是從旁邊撞上,若打正前方而來,衝撞上擋風玻璃,車裡的人更不堪設想了⋯⋯。

      餘悸裡,打電話給先生:「剛剛被一隻鹿撞上,不,不是我撞牠,是牠撞上我。」

      打電話跟地方警察局報案,不久,年輕的警察不急不緩地出現。「現在是求偶季節,很多鹿出沒,行舉瘋狂無度…」語氣毫無意外。

      求偶?馬路對面到底住了何等絕色野鹿,讓這隻鹿失心地橫衝直撞追求?或,難不成我的車在一隻精力旺盛的鹿眼裡,竟如一名窈窕淑女?再看一眼那受傷不輕的白色房車,雖曲線有致,但怎麼也看不出有讓一隻俊鹿賠上性命的魅力。結論:全是賀爾蒙惹的禍。

      探問警員,鹿的可能命運?「沒有,我一路駛來,並沒有見到牠的屍體,可能受傷後跑回樹林,最好就死在那兒,回歸大自然是最好的結局…。」

      早早打烊的農產超市外,無人的停車場上,空氣裡已有秋的涼意,等著警員填寫交通意外報告時,我想著,人生的「意外」是不是就是這樣?晚一步,早一步,許多情況甚至命運就完全改觀了。又想,就算鹿與我雙雙躲過這一回,誰知哪一天,同處或某處,我們會不會再相遇?而下一次,我們或許和平邂逅,或許再度慘烈相撞?而就算不是我,鹿是否還是會撞上別人?(果然,一個多星期後經過這一條路時,路旁閃燈的警車和車主正處理著一樁事故:另一隻莽撞不幸的鹿躺在路邊,奄奄一息。)

      第二天,蝸牛般地把車拖開到鄰近的修車廠。技工一看,嘴呈O型:撞上鹿?看這損壞程度,是一隻巨鹿歐。

      「不,不,不是我撞鹿,是鹿撞我。」急切地表態無辜。不知為什麼,被一隻求偶心切的鹿撞上的事實對我如此重要。

      帳單列印出來,換我嘴呈O型,昂貴的修車費,幸好有保險。

      約兩個星期後,開著紅色福特小租車行過主街時,路旁豎立了一面黃色菱形標誌,一隻俊美的黑鹿奔跑其中:此區有鹿出沒。

      近年來,有鹿為患已成事實。住家周圍覓食容易的生存環境吸引了野生鹿群的大量遷移與繁殖,原本習慣沒有人類安擾,消化系統甚至先天緩慢以保存能量,便於長途旅行的野鹿群,逐漸改變其體能與生活型態。另一方面,野鹿可能傳染萊姆病(Lyme Disease)、破壞農作園藝植物、導致交通意外等問題,卻也促使了居民不得不設陷或噴灑驅蟲劑驅逐。野鹿的生態日漸改變,與人類的關係更密切,也更複雜甚至危險了。

      幾天後,收到訂購的鹿哨(deer whistle)。

      「好主意,妳兒子坐在一旁可以沿路吹哨子警告,」散步時,跟鄰居南西提到整個事件。

      「歐,不,不,哨子是安裝在車盤下,車行風震動時會發出尖銳的哨聲,以嚇阻附近的鹿。」

      察覺自己的誤解後,南西笑了,我也笑了,腦裡不覺浮現這樣的畫面:車行林野間,少年一路吹哨,四周群鹿紛紛豎起耳朵,警覺而飛快地走避。日暖風順,一路行去,鹿、人與車皆平安無事。(刊於03/30/2019《世界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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