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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人的早晨榮耀馬芬

原始人飲食法(Paleo diet)近來大為風行,以大量高纖低糖和豐富蛋白質,取代精緻醣類(精製糖、麵粉、白米等)、精煉植物油與人工食材的飲食取向,讓想維持身材與注重健康的現代人趨之若鶩。

並非任何特定飲食法的信奉者,這份馬芬食譜吸引我的原因是:用胡蘿蔔、蘋果、葡萄乾、堅果等等眾多營養材料的「早晨榮耀」(Morning Glory)馬芬,向來是我最愛的馬芬之一。再來,疫情以來,超市的全麥麵粉常缺貨,這份原始人點心食譜採用杏仁與椰子粉,完美取代麵粉。第三,我一直是個椰子控,不管是麵包店的椰子奶酥或椰子塔都很愛,這份食譜不但用了氨基酸與各種維生素含量高的椰子粉,還用上椰子油和椰子碎片,烤起來整個廚房香極了。不論是當早餐或點心,這些營養美味的馬芬給人飽食感十足,是我會一做再做的食譜。

食材 (15個馬芬):

2 杯杏仁粉

1/2 杯椰子粉

1/4 杯椰糖(或天然原糖raw sugar)

1茶匙泡打粉

1茶匙蘇打粉

1 茶匙肉桂粉

1/2茶匙鹽

1/2杯不加糖的椰子碎片

1/3杯融化過的椰子油

1/4杯楓漿

3顆蛋

一顆中型蘋果

1/2杯紅蘿蔔絲

1/2杯葡萄乾

1/2杯杏仁碎片

1/3杯杏仁牛奶

作法:

1.預熱烤箱至350F. 鋪上14-16個紙烤杯,或馬芬烤盤抹油待用。

2.混合杏仁粉、椰子粉、糖、蘇打粉、泡打粉、肉桂粉、鹽和椰子碎片等乾的材料。

3.用另一個大碗,調和蛋、冷卻的椰子油和楓漿。把濕的材料加入乾的裡面,調入胡蘿蔔、蘋果,攪拌直到完全混和。

4. 拌入葡萄乾和杏仁碎片。材料會有一點乾,這時以一次一湯匙的量,慢慢加入杏仁牛奶,再次攪拌。

5.放入烤箱烤20-22分鐘,或面呈金黃,不沾筷子。

6.涼卻後享用。這些若放入有蓋的容器,室溫可放上2-3天,冰箱內可放至5天至一星期(如果還有剩的話^_^)

居家防疫之觀影與閱讀

宅得不能再宅的居家防疫期間,當全職煮婦與清潔婦之外,主要就是運動、閱讀和看一堆影集,照顧與娛樂自己。轉眼兩個月過去了,稍記一下最近看過的影集與讀的書:

Money Heist (La Casa de Papel),新一季的西班牙劇集「紙鈔屋」,一群天才搶匪越玩越大,這回目標鎖定西班牙的「皇家鑄幣場」,繼續與官僚政府與警方鬥智鬥力。劇情比起前幾季更暴力激烈,觀眾同情的主角或受重傷或被折磨,深夜觀影,心情很容易隨著劇情緊張大受波動,小心影響睡眠。

Little Fires Anywhere「星星之火」:改編自華裔女作家伍綺詩的同名小說,共8集的迷你劇集。教養、領養、墮胎、代理孕母、種族、階級差異⋯⋯內容廣泛,但一開始,幾乎每個角色給人的距離感和不討好,難以認同的感覺跟讀原著時很像,即使是兩名女主角:飾演中產階級光鮮白人「什麼都有」看似完美,其實跟四個小孩很疏離的母親瑞絲·薇斯朋(Reese Witherspoon),以及承諾幫一對不孕夫妻做代理孕母,懷孕後卻毀約,帶著女兒到處移動躲藏的黑人藝術家凱莉·華盛頓(Kerry Washington),作者顯然意圖透過角色的不完美,凸顯當代的社會議題。改編過的情節比原著緊湊,劇情開始鋪陳頗平淡,然而隨著角色的衝突白熱化,觀來漸入佳境。

Unorthodox「出走布魯克林」:只有四集的迷你影集,描述十九歲的女孩Esty在紐約布魯克林區的猶太教正統派(Orthodox Judaism)(或基本教義派)社區長大,從小遵守傳統清規與教義:女孩無需上學,等著媒妁之約,主要價值就是傳宗接代⋯⋯。不甘受制於傳統的Esty,經由年輕時被教區驅離、遷居柏林的女同志母親與鋼琴老師的協助下,決心背叛婚姻,冒著與族群為敵之險,逃至柏林以追求習音樂的夢想。劇中對此教的習俗與生活,比如男尊女卑,女人得剃頭以保持聖潔、教士拉比的權力巨大,教徒們嚴謹地按時讀經與禱告⋯⋯,描述真實。全劇呈現而不批判,身高152公分的以色列女演員Shira Haas,看似嬌小少女,但勇於挑戰傳統、追求自我的反骨,是全劇吸睛的靈魂。劇終沒有清楚的結局,然餘韻十足,力推!

當然當然也沒錯過「愛的迫降」,正赫和世理離離合合通俗得傻氣,但看戲的人癡癡地隨喜隨悲深陷投入。玄彬、孫藝真兩人超電魅力讓人不僅追戲到深夜,再增皺紋與幾道黑眼,幾乎從不追星的我現在一看到有關這兩位明星的新聞,注意的天線立即打開,眼睛馬上亮了起來。之後又連看了《梨泰院Class》和《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滿足度雖無法與「迫降」比擬,卻也忠實地追完。

閱讀上,書架上隨興的中文書之外,近期讀了兩本都是輕巧的chic-lit。第一本“The Bookish Life of Nina Hill”,寫一個在書店工作、有焦慮症的女孩Nina,突然被告知,從未謀面的富有生父把她列在遺產繼承裡,因而被迫與一堆突然出現的同父異母兄弟姐妹和親人互動,再加上工作的實體書店面臨關閉危機、一段萌生的戀情,頓時攪亂了她遠本單純安靜的書蟲生活。故事以書店為背景,愛玩益智問答遊戲的愛書人為主角,當然充滿慧黠的對話、大量的引據,以及各種有用無用有趣的知識,是一本「輕而聰明」的小說。

你相信美人魚嗎?“When we believed in Mermaids”一書透過一對海邊長大的姐妹交換敘述,一層層帶出她們複雜的成長與轉變,陰影與重生。作者Barbara O’Neal曾以各種不同的筆名寫了四十多本羅曼史,這本新書雖標榜為女性文學,故事與角色頗有一定深度,但免不了要一展其羅曼功力,很久沒讀到像是「水滴淌落赤裸胸膛⋯⋯」和各種撩撥撫觸的性感字句,不禁令人想起國高中午休時,趴在桌上偷讀放在腿上的羅曼史小說的時光。不用說,讀這本書時,完全忘卻世界正被病毒侵襲。

學琴,一個十六歲的承諾

給兒子:

在你很不喜歡重複練習、也不喜歡學讀譜的小時候,你幾次要求放棄學琴;但我極端不想你錯過結交鋼琴這個可以一輩子伴慰你的朋友,也不願意看你浪費那些我在學生中少見、我自己也常自嘆弗如的音樂天份:你有極強的記憶力、精準的音感與節拍、敏銳的感受力,更別說一雙讓眾人羨慕的修長手指…。問題是,那時我不想、也不知怎麼強迫你學琴,若得天天唸、天天盯,好累,更怕從此扼殺你對音樂的興趣,後來我說:「這樣吧,你只要學到十六歲,之後學不學、彈不彈琴由你自己決定。」我想,學任何學識技藝總需要一定時日,況且,十六歲的孩子也知道自己要什麼了。

你答應了,可能覺得至少有出口,有一天將有選擇的權利,可能還是喜歡彈琴的。雖然以我的標準,你始終練得不夠勤,偏好靠聽力而非讀譜,但在老師與我們的支持下,你以自己的速度和方式持續學習你喜歡的曲子,也幸運地有一點點小成績。隨著你的課業與活動繁忙,我準備著迎接你不再練琴的一天到來。夠了,我想,你能識譜自學、熟悉樂理和弦即興,更重要的是,音樂的種子已埋下,你對另類搖滾之熟悉、老搖滾之熱愛,許多車程裡,我們一起跟著收音機合唱披頭四或muse的歌,是我最快樂的母子時光之一。

一轉眼你十六歲了,早晨或黃昏,你坐下來,打開視訊,給遠方的小女友彈段古典小曲,給朋友錄一段皇后合唱團的「波希米亞狂想曲」… 怡然自得。你還在彈琴,也還在學琴,音樂成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謝謝你遵守承諾,謝謝音樂。

(圖說:兒子八歲時。晚餐後收拾完,去看他練琴,一走近就看到這幅畫面:一艘同學折送、兒子命名為「貓尾巴復仇皇后號」(queen cattail’s revenge) 的快艇,和一個獅面人身的樂高總司令,忠心地守在鋼琴下,等候著主人練完琴後,繼續跟他們一起乘風破浪,奮戰傳說中的毒蛇海盜….。)

告別藍樫鳥之路

十九年前的一個春天,先生偕我去看一棟出售中的房子,一進屋,兩人即被那現代風格的開放空間給吸引了。離開時,前院的蘋果樹正冒著花苞。蔚藍天空下,枝頭一片粉嫩,想像著纍纍一樹蘋果的浪漫,滿腦夢想的夫妻兩當下點頭:是了,就是這裡。

不久,載著一車細軟和四隻貓、一隻狗,兩人跟隨搬家公司的中型卡車,駛離市郊的石磚舊家,上了公路往更北走,經過兩個鎮、一條河,轉入一個安靜的住宅區,在一條長車道上停車,正式入住這間座落於藍樫鳥(Blue Jay)路上的房子。

此後,如在一張大量留白的畫布上揮灑般,年輕的夫妻兩一點一滴為這片外觀看似尋常,但內部無比寬闊的空間添上細節:一面從挑高天花板延至地板的特製書牆,一座可連接三個樓層的原木迴旋樓梯,主臥室套房加蓋臨窗的綠磚按摩浴缸,打通臥室落地窗,延蓋可銜接後院樹林的寬闊木質陽台⋯⋯。數年間,先生並親手設計完成可跳舞的穿衣間、可容納千瓶藏酒的酒窖、全鋪地毯的地下室健身房與洗衣間,以及全屋的網路、環繞音響與警報系統。一年一年,把閣樓至地下室共五層變身成一座完整而舒適的居家空間。

室內之外,緊鄰樹林的前後院成為兩園藝新手的的實驗場:鋪草、築牆、蓋石步道,整地填土,親手種下近百株新花與樹苗。春花夏草秋楓冬雪,南飛的候鳥暫駐,遷徙的野鹿過境,四季鳥飛蟲鳴,偶爾一抬頭,一伍火雞家族、一對俊美的鹿、一隻犀利的北美郊狼或棲息圍牆上的鷹,與窗內的人四目相對後,神秘地消失於濃密樹林裡。

從遠遠地寒暄到登堂入戶,慢慢地我們也與鄰里建立了情誼。一見如故的是坡上同樣來自台灣的張姐,在她那鄰著後院的小餐桌,天南地北暢聊中,我見識到一位中年女士的獨立與氣度。數年後,張姐搬走,坡底、希臘裔、溫婉的南西成為我一起散步的好友。她的女兒克莉絲丁,從我的小跑伴到鏡頭下亭亭玉立的畢業舞會女主角,眼看小女孩一天天長大的經驗莫過於此。而照顧我們最多的,當屬住坡上另一側的湖南奶奶。不時,寫稿或練琴時,電話響了:「秋瑩啊,我做了餃子,你來拿。」有時,車一近家門,便看到一袋包子熱騰地掛在門把上。有時,我坐下來聽老人憶起,文化大革命時如何因與馬英九家是親戚的背景而被打成重黑五類。多年下來,我親見一位語言不通的老人如何堅毅地身代母職,從製藥公司創辦人的媳婦病逝那一天起,一手拉拔一對孫子女,直到他們先後上了哈佛大學。

安身立命,年輕的我們把工作與旅行之外的週末與假日、幾乎所有空餘的時間與體力全給了這棟房子,在這數百坪的環境裡繼續成年後的成長,實踐心中「家庭」的理想,包括計畫與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加入。

深冬的一個黃昏,從醫院抱著稚嫩的兒子踏進家門那一刻起,生命更增厚度了。精心佈置的育嬰室裡,無數日夜哺育嬰兒、抱擁腿上唸故事書的時光。地下室至閣樓,幼兒在地毯與原木地板上爬行、搖曳學步。冬天,漫天大雪時,他與小朋友們或在室內游泳暖池裡戲水、樓上樓下槍戰,或戶外坡上堆雪人、打雪仗;深秋時,小兒們在車道上騎車、打球、踢石子,或捧起一懷落葉戲撒向天際,嘻笑爛漫。

逐漸在異國落地生根的我,不知不覺從一個假文青慢慢蛻變成專職母親。為了給孩子健康的飲食,從一名五穀不分的廚房生手到三餐與點心熟捻的煮婦。為了建立屬於這個家的傳統,我們定時點燃過節的爐火、捻亮高挑的聖誕樹燈火、舉辦農曆年團聚、生日派對與家庭音樂會⋯⋯。

從手忙腳亂到逐漸上手,當新手父母的同時,先生與我繼續學著做人生伴侶、一起面對起伏:四隻貓狗先後老病死去,先生的事業轉折,孩子每個階段的變化,長期異國婚姻的挑戰,遠方親人的變故⋯⋯。爭吵與歡喜,每一面牆、每片瓦木,聽聞了我們的笑聲、哭泣與嘆息。唯一不變地,不論陰晴圓缺甚至暴風雪,房子始終溫暖而無懼地庇護著一家三口,於我們,她早已不只是一棟建築,而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家。勤力維護之外,我為她寫了一本散文攝影集:《四季之歌:關於季節與日常美好。》

歲月倏忽,轉眼間,幼兒已成英挺少年,鄰里也默默地變化著:張姐搬離,隔壁建商富豪婚變仳離,對門義裔的東尼夫妻退休南遷。開學第一天,車道前的校車站,換了幾對新遷入、送孩子上學的年輕夫婦。遷居加州兒子處的湖南奶奶,來電時語氣黯然地:「我想念你們啊,秋瑩。」

三人性本好靜,隨著孩子入學、先生頻差旅,房子益顯空了。遠行時,如掛心年長父母般,不免擔心颶風水患、暴風雪惡襲、歹徒侵犯⋯⋯。當男孩已如願考進幾個鎮外的學院後,照顧一棟大宅的種種壓力,中年之後想簡化生活的理想越趨明確,一次又一次深思與討論後,夫妻兩終於決定:是該走的時候了。

仲介來的那天早上,初春的樹枝還是枯的,但陽光已有一定的溫度。

高挑、六十多歲的桃熱西無疑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仲介。「每賣出一間房,我就給自己買一套新套裝,是獎賞,也是專業。」或全黑滾白邊,或寶藍搭配純白珍珠項鍊,桃樂西每次出現一定踩著高跟鞋、一身完美裝扮。兒女已成長離家的她,形容自己「無法像鄰居媽媽們沒事聊天八卦,需要工作。」進屋後,她一眼愛上了演奏型鋼琴所在的原木宴客廳與臨後院的一片大窗。坐定後,啪啪啪,從搬家公司、裝修工人到攝影師,桃樂西提供一串協助我們「美妝」房子的聯絡名單,敲定時間表:三個星期後上市!

如一場戰事正式開打,為了爭取新英格蘭的短暫賣季,我們日夜整理打包,把十九年的囤積完全翻轉過來,清理一遍。幾天後,來了兩部卡車,過濾過的舊物全部出清或捐給慈善機構。同時,工人們換新了地毯、油漆、修補各種磨損,把廚房檯面、烤箱與冰箱全部換新⋯⋯,房子頓時煥然一新。

陽光徐徐的一人午後,擦拭著一片片的地板、櫥櫃與牆角,想到這些樑柱牆瓦曾目睹一對年輕夫婦步入中年,危墜學步的男嬰長成英挺少年,歲月在此平靜無息卻又躍動具意義地流逝,撕下遊戲室牆上兒子的卡通身高量表的那一刻,淚終於決提,離開成為事實,割捨兩字竟是如此難以承受的重。

春天了,這是長冬後最期待的一刻:萬象更新,後窗外的垂櫻如期綻放,滿園杜鵑盛開,飛鳥忙碌啾鳴,松鼠與花栗鼠在花叢下冒竄;唯獨,門口的蘋果遲遲不見開花,最後才不情願地冒出寥寥數朵。經過樹下時,不禁自作多情地嘆口氣:「蘋果樹啊,你是因為我們要搬走而傷心嗎?」

開放參觀的週末終於到來:剪得整齊無瑕的草坪,水清見底的室內游泳池,光亮的地板,重新佈置過一塵不染的傢俱⋯⋯;我們把整理得幾乎完美的房子交給一身粉系套裝的桃熱西,離開前不忘設定音響播放系統,讓輕鋼琴音樂迴繞全屋。

兩個小時後,桃樂西興奮地描述看屋者的反應:都說房子美極了,像走進一間小型美術館,一對夫流連了一個多小時,身高一百九十公分的先生愛極了它的高挑與開放,妻子則說日光充沛好溫暖⋯⋯。

但,沒有人出價。

不急,才第一個禮拜,況且,我們只需要一個買主、一個賞識它的家庭。

但,那個對了人遲遲未現。當我們開始在孩子學校所在的鎮上過起精簡生活,遠方藍樫鳥上的空房子讓人益發為之焦慮。更糟地,像個無辜的家人被擺出去受公評般,負面的聲音接踵而來:太過開放,空間太大,不知如何運用,院子多斜坡,沒有室外游泳池⋯⋯。 這裡的居民普遍追逐競價傳統式、緊密格局的殖民式住屋,對戶外游泳池之癡迷,完全無視夏季短暫,每年只有約三個月的使用期。

當然,也有愛不釋手、三番兩頭來看房、滔滔說著大夢者:將如何擴建廚房、如何打開天窗,蓋一間延伸至樹林的巨大日光屋,享受陽光四季⋯⋯;聽起來多麼像當年的我們;但是,他沒有錢。

終於,夏天結束之前,再度佈置、拍照與調價後,房子重新上市,不到十二小時,買主夫婦現身了。順利迅速成交後,有一天,電子郵箱裡出現了一封信:也愛彈琴的女主人興奮地描述如何一眼愛上房子的高闊空間,期待著春天時院子的花開美景⋯⋯。屋歸有緣人,我們終於放心。

最後一次回到藍樫鳥路,與好友告別後,三人再走一遍全院:從舊家移植過來的藍莓樹、公婆送的幼苗已成人高的日本楓、數十種不同品種的萱草、剛開過近百朵花的高大木杜鵑⋯⋯,全都帶不走;但我知道,它們將一年年繼續開花結果,美麗如昔。

搬出酒窖裡的最後一批藏酒,最後一次巡禮,日光透窗,溫柔得驚心,不捨之情再度襲上。親吻樑柱,輕撫門牆,再次謝謝房子,十九年的涵育與庇護。

不再是我們家的大門口前,少年駐足木階上,仰首深望著他此生第一個、十五年全在這裡度過的家。上車前在車道上合照,風吹樹梢,葉落髮上、肩上、地上。天空、落葉、我們仨與藍樫鳥之路的房子,定格成最後的記憶。(刊於2020春季號《金門文藝》)

跳舞吧,女孩!

「Shake it! Shake your booties, shake it!」(搖!搖擺你的臀,搖!)

清晨的舞蹈教室,樂聲震耳,舞步滿場飛,一群年紀、膚色與體型不一的女人隨著節奏與老師的高喊聲舞動,氣氛熱烈。

突然,音樂驟止,老師按了暫停鍵,對大家剛剛的動作搖頭:「不是全身,而

是像這樣,只動腰和臀,」老師的臀部快速顫動,像裝了顆電池般,左搖右擺前頂,右晃左動後頂,接著三百六十度扭腰,順時鐘,反時鐘⋯⋯。著魔似地,所有女人跟著抖得花姿亂顫,只怕就要扭傷腰了,可惜味道就是出不來。老師不放棄地要大家繼續跟著練習:「胸部保持不動,只扭擺腰臀,跟著節奏,像這樣,好多了。再來,胸部連著腰部,如一排浪來襲般地,一波接著一波由上而下抖晃,對,就是這樣!」

老師是一位高大的黑人,胸臂肌結實突出,近190公分快頂到天花板的身高卻絲毫無損靈巧,比誰都會扭。他所傳授的這套有氧舞叫做「加勒比海韻律」,如浪鼓聲中,或莎莎或恰恰或倫巴,全是他自編的舞步。第一堂課,老師帶來兩位身材緊致、豐胸臀翹的女弟子,一眼可看出跟隨他有一定時日,音樂一起,何時旋轉,何時換步,身段到位,節拍精準,看得包括我在內的一群新學生目不轉睛,想到自已有一天也跳能得如此力與美結合,信心倍增。

習舞後,很快就發現授課者決定一堂課的熱度。專業的老師一舉手一投足都是舞魂,一堂課下來學生們臉頰紅潤,五體通暢。那樣的教學魅力很容易建立固定班底,死忠的婦女學子們,老師走到哪跟到哪。曾經跟過一位名舞者背景的老師,小小的地下室教室,低矮的天花板下擠滿學生,摩肩擦踵。有人每週兩次、開車一趟一個多小時,就為了學她那勁熱魔幻的舞步。

當然也上過不怎麼樣的課,比如那個二十幾歲的女老師,身穿Zumba典型服飾:無袖背心上寫著大大的Z,腰際上纏著一件格子衫,衣袖在前腹綁結為飾,但卻難掩碩大的臀、單調的舞步。其實身材不是問題,許多碩壯的舞者,身手矯健,魅力四散;但女孩的課問題在於不起勁,六十分鐘的課不到四十五分鐘便喊下課。幾堂課下來只剩一兩個學生無言地隨著音樂晃動,左搖右擺卻波浪不興,一堂課下來心跳仍平穩。

最野放的老師當數佛州那位曲線堅實、不時以西班牙語撩人的金髮美女。度假時偶然跳進她的Zumba課後,雖然不時踩錯腳步、轉錯方向,卻如上癮般地天天報到。有時,她來到身旁陪你一起搖臀扭腰,魅惑性感。有時,她指著某婦女同學擺動中的臀,舉起大拇指:「看到沒有,就是像這樣。」並不時中氣十足地大喊:「手舉直、腿抬高,夏天快來了,你要穿比基尼對吧?你要展現火辣的身材對嗎?那就別偷懶,你得非常努力才能得到。」像一名被魔鬼司令下了蠱的奮戰士兵,跟著拼命地又蹦又跳、伏地挺身後跳躍而起,來回重複,完全忘了,自己根本不穿比基尼。

舞蹈難脫視覺美感,尤其是上拉丁有氧舞蹈課,很容易產生一種印象:最吸睛、甚至令人血脈賁張的永遠是那些皮膚深黝、臀凸胸豐的中南美洲女人,不一定是魔鬼身材,但她們熱情撫媚、釋放而投入;相較之下,生性直率的西方人和保守傳統的東方學生,常有一種讓人覺得放不開的侷限。

這樣的刻板印象,在遇到瑪麗羅絲之後,完全改觀。

亞裔的瑪麗羅絲年約六、七十,嬌小精瘦,不到一百五十公分高。身穿透黑縷空舞衣、高跟黑色舞鞋的她,一走進教室便滿臉笑容地跟相識者打招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站在教室最前排,鏡子裡的瑪麗羅絲胸骨清晰可見,臉上的妝難掩深刻皺紋。音樂一開始,左後方的我即可看出老太太習舞有時,腳步穩確的她擺臀扭腰,舉手投足彷彿一名天生舞者,美感十足。玻璃牆裡,我倆數度眼光交對,我對老人微笑並舉起大拇指表示讚賞。

接下來的曲子有一段是身體前傾、快速抖動肩膀的「西米」(shimmy);突然間,老太太轉過身,朝我傾身西米而來,我有樣學樣地回應。接著,一老一少又像電影《黑色追擊令》裡的約翰·取伏塔和烏瑪·舒曼,以「扭扭舞」(twist)尬起舞來,舞到盡興處,瑪莉羅斯笑開懷,我則臉紅心跳,安多酚高漲分泌。

舞畢,老太太笑著遞上手,「我叫瑪麗羅絲,你叫什麼名字?你跳得真好,」老人家過謙了,跳得好的是她。

每首舞之間,瑪麗羅絲忙碌地問候熟識,「大衛!」她高喊那位中規中矩地穿襯衫打領帶、總站在最後一排的日裔男士。眾人目光下,大衛靦碘地對老婦人揮揮手。又一舞畢,老太太把我介紹給一旁一位高大的西裔女人,音樂開始後三人便圍著圈一起搖頭晃腦地狂跳,老太太樂得像個小女孩地喊:「我就是愛跳舞!」下課時,瑪麗羅絲不忘對熟識者飛吻道別,那瘦小的身軀如一道亮光,把整間教室都點燃了,完全應證了瑪莎·葛蘭姆的名言:「偉大的舞者不是因為技巧而偉大,而是因為他們的熱情。」(Great dancers are not great because of their technique. They are great because of their passion.)

說起跳舞,打小學至高中跳了多年土風舞,畢業後學了點社交舞的我,舞史算開始得早,其中還包括一頁帶點尷尬的「以舞會友」時期。

大學畢業後,我在濟南路上的報社跑娛樂新聞,有一段時間,下班後固定走到徐州路上的「台大校友聯誼社」,跟先到場的姑姑和她的單身教師女同事們會合,一起參加該社所主辦的「椰林舞會」。

不大的地下室裡,燈光黯淡,入口的牆後一間小播放室,從窗口的昏黃燈光裡隱隱可見唱片騎師和他的唱盤。簡單的幾排椅子上,男男女女錯落。音樂起時,男生走到看對眼的女生前邀舞,然後雙雙步入中央簡陋的舞池,探戈或華爾滋或恰恰,熟悉或初識,兩人維持著某種距離擁舞。如暴露於開放市場般,最先被挑邀的一定是那些長相秀麗、身材纖瘦的女孩,長相較普通或不善不愛打扮者,當壁花的份多。所幸,D.J用心,舞會中不時插播可獨舞的迪斯可音樂,加上同行的小姑姑嫻熟男舞步,輪流帶我們幾個女孩上場,就算無人問津,在運動的擋箭牌和藉口之下,我們一行倒也玩得開心。

當時的自己,不再少女卻也還不屆熟女之齡,仗著年紀尚可揮霍,心態不免在得趕緊找個對象的傳統與獨立女性的思維之間游離。一方面心知,若想找個人安定下來,就必須掌握認識異性的機會;一方面卻又自視頗高,相信靈魂伴侶將以某種驚天動地或神秘浪漫之姿現身,眼前這般如相親般的呆板方式不但有違本(假)文青身份,那些著白襯衫、西裝褲,捧著鐵飯碗的男人更是越看越顯無趣;不難想像,這種幼稚的心態與現場積極尋找歸屬的婚友氛圍格格不入。

多年之後,每當憶起那些舞會,除了種種違和感:男女面面相覷的囧狀、邀舞人的緊張、被邀者的矜持、無人眷顧者的難堪⋯⋯,記憶最深的當屬,曲終人散,坐進姑姑開的二手車,沿著羅斯福路回家的那段路途。

夜涼如水,街燈明滅,舞會騷動之後,一車單身女子沉靜地各懷心事,有人甜蜜地提起一夜邀舞不斷的盛況,但有分寸地點到為止以免刺激姐妹們。有人難掩惆悵失落,一次又一次地,良緣不見舞影裡,此生終將情歸何處?然而,不管今夕何夕,這群花樣女孩們一致相信:明早,太陽一樣會從東方升起。

如今,為人妻人母之後重拾跳舞,一雙球鞋,一壺水,一身舒適穿著走進舞蹈教室,大嬸自在如魚游水。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或許永遠無法如專業舞者般優雅脫俗,但我們一樣頭抬得高高地,背脊挺直,或如一名女戰士精神奕奕地踏步,或高舉雙手如草裙舞孃般捲手摘星,水袖翻浪,如一朵朵綻放的花朵繪出一幅幅流動的風景。不為表演,沒有競賽,不分家庭主婦或高級主管,此刻,我們只想做自己身體的主人,隨著節奏,揮去汗水,解開長髮,在舞步與音樂融合的流動(flow)中,忘情地搖擺、旋轉、跳躍,如童年時飛奔於陽光綠野上,自由與愉悅感盈溢心底:跳舞吧,女孩,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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