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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藍樫鳥之路

十九年前的一個春天,先生偕我去看一棟出售中的房子,一進屋,兩人即被那現代風格的開放空間給吸引了。離開時,前院的蘋果樹正冒著花苞。蔚藍天空下,枝頭一片粉嫩,想像著纍纍一樹蘋果的浪漫,滿腦夢想的夫妻兩當下點頭:是了,就是這裡。

不久,載著一車細軟和四隻貓、一隻狗,兩人跟隨搬家公司的中型卡車,駛離市郊的石磚舊家,上了公路往更北走,經過兩個鎮、一條河,轉入一個安靜的住宅區,在一條長車道上停車,正式入住這間座落於藍樫鳥(Blue Jay)路上的房子。

此後,如在一張大量留白的畫布上揮灑般,年輕的夫妻兩一點一滴為這片外觀看似尋常,但內部無比寬闊的空間添上細節:一面從挑高天花板延至地板的特製書牆,一座可連接三個樓層的原木迴旋樓梯,主臥室套房加蓋臨窗的綠磚按摩浴缸,打通臥室落地窗,延蓋可銜接後院樹林的寬闊木質陽台⋯⋯。數年間,先生並親手設計完成可跳舞的穿衣間、可容納千瓶藏酒的酒窖、全鋪地毯的地下室健身房與洗衣間,以及全屋的網路、環繞音響與警報系統。一年一年,把閣樓至地下室共五層變身成一座完整而舒適的居家空間。

室內之外,緊鄰樹林的前後院成為兩園藝新手的的實驗場:鋪草、築牆、蓋石步道,整地填土,親手種下近百株新花與樹苗。春花夏草秋楓冬雪,南飛的候鳥暫駐,遷徙的野鹿過境,四季鳥飛蟲鳴,偶爾一抬頭,一伍火雞家族、一對俊美的鹿、一隻犀利的北美郊狼或棲息圍牆上的鷹,與窗內的人四目相對後,神秘地消失於濃密樹林裡。

從遠遠地寒暄到登堂入戶,慢慢地我們也與鄰里建立了情誼。一見如故的是坡上同樣來自台灣的張姐,在她那鄰著後院的小餐桌,天南地北暢聊中,我見識到一位中年女士的獨立與氣度。數年後,張姐搬走,坡底、希臘裔、溫婉的南西成為我一起散步的好友。她的女兒克莉絲丁,從我的小跑伴到鏡頭下亭亭玉立的畢業舞會女主角,眼看小女孩一天天長大的經驗莫過於此。而照顧我們最多的,當屬住坡上另一側的湖南奶奶。不時,寫稿或練琴時,電話響了:「秋瑩啊,我做了餃子,你來拿。」有時,車一近家門,便看到一袋包子熱騰地掛在門把上。有時,我坐下來聽老人憶起,文化大革命時如何因與馬英九家是親戚的背景而被打成重黑五類。多年下來,我親見一位語言不通的老人如何堅毅地身代母職,從製藥公司創辦人的媳婦病逝那一天起,一手拉拔一對孫子女,直到他們先後上了哈佛大學。

安身立命,年輕的我們把工作與旅行之外的週末與假日、幾乎所有空餘的時間與體力全給了這棟房子,在這數百坪的環境裡繼續成年後的成長,實踐心中「家庭」的理想,包括計畫與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加入。

深冬的一個黃昏,從醫院抱著稚嫩的兒子踏進家門那一刻起,生命更增厚度了。精心佈置的育嬰室裡,無數日夜哺育嬰兒、抱擁腿上唸故事書的時光。地下室至閣樓,幼兒在地毯與原木地板上爬行、搖曳學步。冬天,漫天大雪時,他與小朋友們或在室內游泳暖池裡戲水、樓上樓下槍戰,或戶外坡上堆雪人、打雪仗;深秋時,小兒們在車道上騎車、打球、踢石子,或捧起一懷落葉戲撒向天際,嘻笑爛漫。

逐漸在異國落地生根的我,不知不覺從一個假文青慢慢蛻變成專職母親。為了給孩子健康的飲食,從一名五穀不分的廚房生手到三餐與點心熟捻的煮婦。為了建立屬於這個家的傳統,我們定時點燃過節的爐火、捻亮高挑的聖誕樹燈火、舉辦農曆年團聚、生日派對與家庭音樂會⋯⋯。

從手忙腳亂到逐漸上手,當新手父母的同時,先生與我繼續學著做人生伴侶、一起面對起伏:四隻貓狗先後老病死去,先生的事業轉折,孩子每個階段的變化,長期異國婚姻的挑戰,遠方親人的變故⋯⋯。爭吵與歡喜,每一面牆、每片瓦木,聽聞了我們的笑聲、哭泣與嘆息。唯一不變地,不論陰晴圓缺甚至暴風雪,房子始終溫暖而無懼地庇護著一家三口,於我們,她早已不只是一棟建築,而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家。勤力維護之外,我為她寫了一本散文攝影集:《四季之歌:關於季節與日常美好。》

歲月倏忽,轉眼間,幼兒已成英挺少年,鄰里也默默地變化著:張姐搬離,隔壁建商富豪婚變仳離,對門義裔的東尼夫妻退休南遷。開學第一天,車道前的校車站,換了幾對新遷入、送孩子上學的年輕夫婦。遷居加州兒子處的湖南奶奶,來電時語氣黯然地:「我想念你們啊,秋瑩。」

三人性本好靜,隨著孩子入學、先生頻差旅,房子益顯空了。遠行時,如掛心年長父母般,不免擔心颶風水患、暴風雪惡襲、歹徒侵犯⋯⋯。當男孩已如願考進幾個鎮外的學院後,照顧一棟大宅的種種壓力,中年之後想簡化生活的理想越趨明確,一次又一次深思與討論後,夫妻兩終於決定:是該走的時候了。

仲介來的那天早上,初春的樹枝還是枯的,但陽光已有一定的溫度。

高挑、六十多歲的桃熱西無疑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仲介。「每賣出一間房,我就給自己買一套新套裝,是獎賞,也是專業。」或全黑滾白邊,或寶藍搭配純白珍珠項鍊,桃樂西每次出現一定踩著高跟鞋、一身完美裝扮。兒女已成長離家的她,形容自己「無法像鄰居媽媽們沒事聊天八卦,需要工作。」進屋後,她一眼愛上了演奏型鋼琴所在的原木宴客廳與臨後院的一片大窗。坐定後,啪啪啪,從搬家公司、裝修工人到攝影師,桃樂西提供一串協助我們「美妝」房子的聯絡名單,敲定時間表:三個星期後上市!

如一場戰事正式開打,為了爭取新英格蘭的短暫賣季,我們日夜整理打包,把十九年的囤積完全翻轉過來,清理一遍。幾天後,來了兩部卡車,過濾過的舊物全部出清或捐給慈善機構。同時,工人們換新了地毯、油漆、修補各種磨損,把廚房檯面、烤箱與冰箱全部換新⋯⋯,房子頓時煥然一新。

陽光徐徐的一人午後,擦拭著一片片的地板、櫥櫃與牆角,想到這些樑柱牆瓦曾目睹一對年輕夫婦步入中年,危墜學步的男嬰長成英挺少年,歲月在此平靜無息卻又躍動具意義地流逝,撕下遊戲室牆上兒子的卡通身高量表的那一刻,淚終於決提,離開成為事實,割捨兩字竟是如此難以承受的重。

春天了,這是長冬後最期待的一刻:萬象更新,後窗外的垂櫻如期綻放,滿園杜鵑盛開,飛鳥忙碌啾鳴,松鼠與花栗鼠在花叢下冒竄;唯獨,門口的蘋果遲遲不見開花,最後才不情願地冒出寥寥數朵。經過樹下時,不禁自作多情地嘆口氣:「蘋果樹啊,你是因為我們要搬走而傷心嗎?」

開放參觀的週末終於到來:剪得整齊無瑕的草坪,水清見底的室內游泳池,光亮的地板,重新佈置過一塵不染的傢俱⋯⋯;我們把整理得幾乎完美的房子交給一身粉系套裝的桃熱西,離開前不忘設定音響播放系統,讓輕鋼琴音樂迴繞全屋。

兩個小時後,桃樂西興奮地描述看屋者的反應:都說房子美極了,像走進一間小型美術館,一對夫流連了一個多小時,身高一百九十公分的先生愛極了它的高挑與開放,妻子則說日光充沛好溫暖⋯⋯。

但,沒有人出價。

不急,才第一個禮拜,況且,我們只需要一個買主、一個賞識它的家庭。

但,那個對了人遲遲未現。當我們開始在孩子學校所在的鎮上過起精簡生活,遠方藍樫鳥上的空房子讓人益發為之焦慮。更糟地,像個無辜的家人被擺出去受公評般,負面的聲音接踵而來:太過開放,空間太大,不知如何運用,院子多斜坡,沒有室外游泳池⋯⋯。 這裡的居民普遍追逐競價傳統式、緊密格局的殖民式住屋,對戶外游泳池之癡迷,完全無視夏季短暫,每年只有約三個月的使用期。

當然,也有愛不釋手、三番兩頭來看房、滔滔說著大夢者:將如何擴建廚房、如何打開天窗,蓋一間延伸至樹林的巨大日光屋,享受陽光四季⋯⋯;聽起來多麼像當年的我們;但是,他沒有錢。

終於,夏天結束之前,再度佈置、拍照與調價後,房子重新上市,不到十二小時,買主夫婦現身了。順利迅速成交後,有一天,電子郵箱裡出現了一封信:也愛彈琴的女主人興奮地描述如何一眼愛上房子的高闊空間,期待著春天時院子的花開美景⋯⋯。屋歸有緣人,我們終於放心。

最後一次回到藍樫鳥路,與好友告別後,三人再走一遍全院:從舊家移植過來的藍莓樹、公婆送的幼苗已成人高的日本楓、數十種不同品種的萱草、剛開過近百朵花的高大木杜鵑⋯⋯,全都帶不走;但我知道,它們將一年年繼續開花結果,美麗如昔。

搬出酒窖裡的最後一批藏酒,最後一次巡禮,日光透窗,溫柔得驚心,不捨之情再度襲上。親吻樑柱,輕撫門牆,再次謝謝房子,十九年的涵育與庇護。

不再是我們家的大門口前,少年駐足木階上,仰首深望著他此生第一個、十五年全在這裡度過的家。上車前在車道上合照,風吹樹梢,葉落髮上、肩上、地上。天空、落葉、我們仨與藍樫鳥之路的房子,定格成最後的記憶。(刊於2020春季號《金門文藝》)

跳舞吧,女孩!

「Shake it! Shake your booties, shake it!」(搖!搖擺你的臀,搖!)

清晨的舞蹈教室,樂聲震耳,舞步滿場飛,一群年紀、膚色與體型不一的女人隨著節奏與老師的高喊聲舞動,氣氛熱烈。

突然,音樂驟止,老師按了暫停鍵,對大家剛剛的動作搖頭:「不是全身,而

是像這樣,只動腰和臀,」老師的臀部快速顫動,像裝了顆電池般,左搖右擺前頂,右晃左動後頂,接著三百六十度扭腰,順時鐘,反時鐘⋯⋯。著魔似地,所有女人跟著抖得花姿亂顫,只怕就要扭傷腰了,可惜味道就是出不來。老師不放棄地要大家繼續跟著練習:「胸部保持不動,只扭擺腰臀,跟著節奏,像這樣,好多了。再來,胸部連著腰部,如一排浪來襲般地,一波接著一波由上而下抖晃,對,就是這樣!」

老師是一位高大的黑人,胸臂肌結實突出,近190公分快頂到天花板的身高卻絲毫無損靈巧,比誰都會扭。他所傳授的這套有氧舞叫做「加勒比海韻律」,如浪鼓聲中,或莎莎或恰恰或倫巴,全是他自編的舞步。第一堂課,老師帶來兩位身材緊致、豐胸臀翹的女弟子,一眼可看出跟隨他有一定時日,音樂一起,何時旋轉,何時換步,身段到位,節拍精準,看得包括我在內的一群新學生目不轉睛,想到自已有一天也跳能得如此力與美結合,信心倍增。

習舞後,很快就發現授課者決定一堂課的熱度。專業的老師一舉手一投足都是舞魂,一堂課下來學生們臉頰紅潤,五體通暢。那樣的教學魅力很容易建立固定班底,死忠的婦女學子們,老師走到哪跟到哪。曾經跟過一位名舞者背景的老師,小小的地下室教室,低矮的天花板下擠滿學生,摩肩擦踵。有人每週兩次、開車一趟一個多小時,就為了學她那勁熱魔幻的舞步。

當然也上過不怎麼樣的課,比如那個二十幾歲的女老師,身穿Zumba典型服飾:無袖背心上寫著大大的Z,腰際上纏著一件格子衫,衣袖在前腹綁結為飾,但卻難掩碩大的臀、單調的舞步。其實身材不是問題,許多碩壯的舞者,身手矯健,魅力四散;但女孩的課問題在於不起勁,六十分鐘的課不到四十五分鐘便喊下課。幾堂課下來只剩一兩個學生無言地隨著音樂晃動,左搖右擺卻波浪不興,一堂課下來心跳仍平穩。

最野放的老師當數佛州那位曲線堅實、不時以西班牙語撩人的金髮美女。度假時偶然跳進她的Zumba課後,雖然不時踩錯腳步、轉錯方向,卻如上癮般地天天報到。有時,她來到身旁陪你一起搖臀扭腰,魅惑性感。有時,她指著某婦女同學擺動中的臀,舉起大拇指:「看到沒有,就是像這樣。」並不時中氣十足地大喊:「手舉直、腿抬高,夏天快來了,你要穿比基尼對吧?你要展現火辣的身材對嗎?那就別偷懶,你得非常努力才能得到。」像一名被魔鬼司令下了蠱的奮戰士兵,跟著拼命地又蹦又跳、伏地挺身後跳躍而起,來回重複,完全忘了,自己根本不穿比基尼。

舞蹈難脫視覺美感,尤其是上拉丁有氧舞蹈課,很容易產生一種印象:最吸睛、甚至令人血脈賁張的永遠是那些皮膚深黝、臀凸胸豐的中南美洲女人,不一定是魔鬼身材,但她們熱情撫媚、釋放而投入;相較之下,生性直率的西方人和保守傳統的東方學生,常有一種讓人覺得放不開的侷限。

這樣的刻板印象,在遇到瑪麗羅絲之後,完全改觀。

亞裔的瑪麗羅絲年約六、七十,嬌小精瘦,不到一百五十公分高。身穿透黑縷空舞衣、高跟黑色舞鞋的她,一走進教室便滿臉笑容地跟相識者打招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站在教室最前排,鏡子裡的瑪麗羅絲胸骨清晰可見,臉上的妝難掩深刻皺紋。音樂一開始,左後方的我即可看出老太太習舞有時,腳步穩確的她擺臀扭腰,舉手投足彷彿一名天生舞者,美感十足。玻璃牆裡,我倆數度眼光交對,我對老人微笑並舉起大拇指表示讚賞。

接下來的曲子有一段是身體前傾、快速抖動肩膀的「西米」(shimmy);突然間,老太太轉過身,朝我傾身西米而來,我有樣學樣地回應。接著,一老一少又像電影《黑色追擊令》裡的約翰·取伏塔和烏瑪·舒曼,以「扭扭舞」(twist)尬起舞來,舞到盡興處,瑪莉羅斯笑開懷,我則臉紅心跳,安多酚高漲分泌。

舞畢,老太太笑著遞上手,「我叫瑪麗羅絲,你叫什麼名字?你跳得真好,」老人家過謙了,跳得好的是她。

每首舞之間,瑪麗羅絲忙碌地問候熟識,「大衛!」她高喊那位中規中矩地穿襯衫打領帶、總站在最後一排的日裔男士。眾人目光下,大衛靦碘地對老婦人揮揮手。又一舞畢,老太太把我介紹給一旁一位高大的西裔女人,音樂開始後三人便圍著圈一起搖頭晃腦地狂跳,老太太樂得像個小女孩地喊:「我就是愛跳舞!」下課時,瑪麗羅絲不忘對熟識者飛吻道別,那瘦小的身軀如一道亮光,把整間教室都點燃了,完全應證了瑪莎·葛蘭姆的名言:「偉大的舞者不是因為技巧而偉大,而是因為他們的熱情。」(Great dancers are not great because of their technique. They are great because of their passion.)

說起跳舞,打小學至高中跳了多年土風舞,畢業後學了點社交舞的我,舞史算開始得早,其中還包括一頁帶點尷尬的「以舞會友」時期。

大學畢業後,我在濟南路上的報社跑娛樂新聞,有一段時間,下班後固定走到徐州路上的「台大校友聯誼社」,跟先到場的姑姑和她的單身教師女同事們會合,一起參加該社所主辦的「椰林舞會」。

不大的地下室裡,燈光黯淡,入口的牆後一間小播放室,從窗口的昏黃燈光裡隱隱可見唱片騎師和他的唱盤。簡單的幾排椅子上,男男女女錯落。音樂起時,男生走到看對眼的女生前邀舞,然後雙雙步入中央簡陋的舞池,探戈或華爾滋或恰恰,熟悉或初識,兩人維持著某種距離擁舞。如暴露於開放市場般,最先被挑邀的一定是那些長相秀麗、身材纖瘦的女孩,長相較普通或不善不愛打扮者,當壁花的份多。所幸,D.J用心,舞會中不時插播可獨舞的迪斯可音樂,加上同行的小姑姑嫻熟男舞步,輪流帶我們幾個女孩上場,就算無人問津,在運動的擋箭牌和藉口之下,我們一行倒也玩得開心。

當時的自己,不再少女卻也還不屆熟女之齡,仗著年紀尚可揮霍,心態不免在得趕緊找個對象的傳統與獨立女性的思維之間游離。一方面心知,若想找個人安定下來,就必須掌握認識異性的機會;一方面卻又自視頗高,相信靈魂伴侶將以某種驚天動地或神秘浪漫之姿現身,眼前這般如相親般的呆板方式不但有違本(假)文青身份,那些著白襯衫、西裝褲,捧著鐵飯碗的男人更是越看越顯無趣;不難想像,這種幼稚的心態與現場積極尋找歸屬的婚友氛圍格格不入。

多年之後,每當憶起那些舞會,除了種種違和感:男女面面相覷的囧狀、邀舞人的緊張、被邀者的矜持、無人眷顧者的難堪⋯⋯,記憶最深的當屬,曲終人散,坐進姑姑開的二手車,沿著羅斯福路回家的那段路途。

夜涼如水,街燈明滅,舞會騷動之後,一車單身女子沉靜地各懷心事,有人甜蜜地提起一夜邀舞不斷的盛況,但有分寸地點到為止以免刺激姐妹們。有人難掩惆悵失落,一次又一次地,良緣不見舞影裡,此生終將情歸何處?然而,不管今夕何夕,這群花樣女孩們一致相信:明早,太陽一樣會從東方升起。

如今,為人妻人母之後重拾跳舞,一雙球鞋,一壺水,一身舒適穿著走進舞蹈教室,大嬸自在如魚游水。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或許永遠無法如專業舞者般優雅脫俗,但我們一樣頭抬得高高地,背脊挺直,或如一名女戰士精神奕奕地踏步,或高舉雙手如草裙舞孃般捲手摘星,水袖翻浪,如一朵朵綻放的花朵繪出一幅幅流動的風景。不為表演,沒有競賽,不分家庭主婦或高級主管,此刻,我們只想做自己身體的主人,隨著節奏,揮去汗水,解開長髮,在舞步與音樂融合的流動(flow)中,忘情地搖擺、旋轉、跳躍,如童年時飛奔於陽光綠野上,自由與愉悅感盈溢心底:跳舞吧,女孩,跳舞!

https://www.worldjournal.com/6884372/article-跳舞吧!女孩/?fbclid=IwAR02n-f95Uy8uUQAjW9ox8fjM1votDcgHIadhI7ACvGgbKc4KZy5rTIkAXE

給妳

妳說自己日漸失去好奇與熱情。

妳說自己變得小心翼翼,保守躊躇。

妳說自己一日過著一日,覺得未來暗淡不可及。

妳說當年的老友熟識已闖出一片天地,或居高職或享聲名。

而我呢?妳問。

守著一個惶惶恐恐的人妻人母的角色,和一份守得勉強,棄之不安的職務。

難掩一顆蠢蠢欲動,卻又乏振無力的心。

雖然心知肚明,

可以把一切歸罪於環境,成長背景,個性,所有縛手縛腳的原因。或者,光明正大地推托於,

中年危機。

說是,

走到人生中途

忽然發現手上所有的不是妳一直想要的,

極想再度登高一躍,追求另一個夢想,卻舉足無力? Read More

中年獨行

南方的這一夜,我的晚餐有三個選擇:

1. 在家煮泡麵、做簡單的三明治,
2. 上簡單的亞洲餐廳迅速打發或外帶回小公寓,一邊看影集一邊吃,
3. 出門上一家正式的餐廳。

我選了後者。

稍事打扮後,我沿著海岸走到港灣市區一家高檔海鮮餐廳。

一個人?是的,一個人。

外面還是裡面?外面。

天氣這麼好,不想浪費這即使南方也少見的舒適冬夜。

帶位的女孩把我安置在最靠港口的一個高腳餐桌。我跟男侍者點了一杯桑格麗亞和煎鯕鰍。風徐燈璨,四周或家庭或朋友餐聚歡語,我跟在北方同時也在晚餐的先生講講電話,雖然一個人但並不孤單。

想想過去一、二十年,除了回台灣,先生幾乎一手打理旅行的一切,從租車到點酒⋯⋯,他的庇護省去我需要面對身為一個外國人各種可能的困窘與不適,但我是不是越來越依賴他了而不自知?!

餐後,再沿海走回家。月仍大而圓但暈已減稀薄,棕櫚樹影下年輕男女擁戲,沙灘上打排球的人正準備收隊…;夜色裡,腳步輕盈。

家人永遠在心裡、是永遠的伴侶,但中年的我想知道依然可以獨自走很遠,即使在陌生的地方,是唯一的東方人,也能自己凳上喜歡的餐廳吧台,點一杯沁涼的美酒,聽一些有趣的旅人故事。

身心滿足的義大利菜烹飪課

「謝謝你教了我許多美味料理,我學到很多…。」烹飪課告一段落,離開教室前,我走到老師「主廚丹尼」前致謝與道別,兩人握手相約,或下一期課,或更快地,在他的餐廳見。

過去一學期,我在一間職校廚房上夜課,跟近十位成人同學一起跟丹尼學做家人愛吃的義大利菜,從各式醬汁、披薩、義式麵疙瘩、受歡迎的家常菜、甜點提拉米蘇…,學到最後一堂的解剁全雞。三個小時的煎炒烤炸熬,把那間擺掛著各種不鏽鋼廚具的工業大廚房烹煮得煙熱火烘、熱鬧滾滾。同時,目睹一位資深大廚對烹飪的投入與熱情。

「劍橋廚藝學校」出身的丹尼矮胖親切,手臂大大地刺青兩個英文字:「瘦的、大廚」(skinny chief)。一旁阿嬤級的同學問他為何紋上此名,主廚解釋自己一度胖達300磅(136公斤),現在稱瘦不為過,且刺青也有不復胖的自我警惕。

打從第一堂課,「瘦大廚丹尼」課前必先採購充份的食材,準備齊全的配料、調味料以及包括磨刀器在內的各式刀具,他甚至還隨身攜帶一整袋乾淨的抹布,供我們擦刀清盤。

介紹過廚房基本配備、肉的部位後,丹尼首先傳授切工:如何手指弓起關節抵刀面,如何握刀運作,「刀一定要利,利刀不會傷手,鈍刀才會,」一人一手我們接過節瓜、洋蔥、番茄、野菇等不同形狀與紋理的蔬菜,切切剁剁地練習起來。

接著,好戲正式上場,丹尼開火熱爐,四個平底大鍋端坐爐上,頓時,這間深夜廚房活了過來。「除非烘焙,否則煮菜不需拘泥於衡量幾湯匙鹽,熱度多少,主要是憑你的觸覺、嗅覺、味覺與視覺,做菜是一門藝術,」主廚從如工具箱隔間的一格格小盒子裡捻點鹽,掐點胡椒,邊調味邊說。這晚,他教我們做豬肉里肌捲、義大利菇燉飯(Risotto)和波特酒醬汁等端得上宴客桌的拿手菜。捶捲纏綁豬柳、先煎後烤,「燉飯頗費工,就跟交了新女友一樣,得隨時細心呵護,」大廚比喻說,手裡則不停地攪拌著滾熱鍋裡的米與高湯。眾人微笑點頭,學做菜也學生活。我腦中閃過村上春樹那篇比喻絕妙的「義大利麵之年」,主角如何像一個孤獨女人燒毀負心情人的情書般,煮著一束束的義大利麵,孤絕之至:

春、夏、秋,我繼續煮著義大利麵。
那簡直就像對什麼事情的報復似的,
就像一個把負心情人的古老情書,一束束滑落爐火中的孤獨女人一樣,
我繼續煮著義大利麵。

我把被踐踏的時光之影放在缽裏,搓揉成德國牧羊犬的形狀,放進沸騰的開水裏,撒上鹽。
並拿起長長的筷子,站在鋁鍋前面,直到廚房的計時鐘『叮鈴』;
發出悲痛的聲音為止,我一步也不離開。

因為義大利麵狡猾得很,所以我的眼睛不能離開它們一下。
它們好像現在就要溜出錯鍋的邊緣,散失在暗夜裏似的。
正如原色蝴蝶在熱帶叢林裏會被吞入萬劫不復的時光裏一般,
黑夜也在悄悄地等待著吞沒義大利麵。–收錄於《遇見百分之百的女孩》

很快地,我們的深夜食堂瀰漫著飯菜肉香,可感受周遭個個脾胃振奮、垂涎之情溢於言表。「我多做些,你們待會兒帶點回家。」丹尼說。此話一出,一群吃貨學生很快便懂得,上課前在家扒兩口飯就夠了,或者乾脆空腹前來。每一堂課,那四個大鍋外加兩台烤箱,完全足以教大嬸們把減肥一事暫拋九天雲霄之外。婦人們且食髓知味,開始隨身帶著幾個空的保鮮盒或塑膠袋,有得吃,有得拿,主餐之外,把現熬的大鍋高湯和醬汁殘餘也全打包了,絲毫不浪費所有剛出鍋爐的真汁實料。

雖是烹飪課,丹尼幾乎一手包辦解說與示範,學生們圍在一旁探頭探尾,聞香觀賞,做筆記,問問題,拿手機拍照或錄影。有幾堂課,他甚至自領年輕的餐飲科實習生來清洗大量的鍋碗瓢盤和混亂廚房;而我們就像尊貴的客人般,等著每道餐香熱出鍋,嘖嘖試吃,擦擦嘴後道謝回家(當然不忘提著剩下的熱湯熱菜),說起來都有點拍謝了,可主廚毫不為意,只見他握大鍋,持大鏟,三、四個爐火同時奔騰燙滾,一邊解說步驟,一邊手不停地拌炒,噴火中甩鍋,接著,舀一匙高湯,捻一把蒜頭,丟一坨奶油,捻一搓鹽,撒一點胡椒,身材胖碩卻如一位武藝高強的大俠, 一轉身一跨步,爐台與料理台之間靈巧移動,游刃自如,每道菜做起來易如反掌。

這位一星期有六天在自家義式餐廳掌廚的老師,上課時一定換上乾淨的藍或白制服,仔細地綁上頭巾,十五分鐘可以端出十幾人份的義式獵人燉雞(Chicken Cacciatore),捲綁里肌肉時手指靈巧無比,抹塗奶油蛋糕時則一絲不苟,毫不馬虎;稍微計算,我們繳的學費,拿去買菜買肉買麵買油後,進丹尼的口袋的其實寥寥可數,但他似乎樂在其中,除了一股對烹煮與教學的熱勁,實難找到其他解釋。

甜杏仁奶油香煎雞肉佐全麥南瓜餃、溫菠菜蘋果沙拉拌現製的義式陳年葡萄醋醬,長盤新菜一熱騰上桌,一群太太們便迫不急待地圍著料理長桌邊聊邊吃了起來,連座椅也免了。有時,丹尼示範過如何美美地擺盤後,大夥兒人手一盤,端到隔壁學生實習餐飲服務的餐廳,刀叉齊落,擺盤瞬間一片狼藉。當大家嘖嘖咂嘴、讚不絕口地忙著吃時,主廚來到長桌前,終於得以坐下歇歇腿。他跟學生閒聊,但吃得很少,看起來比較像是需要一杯鎮神的紅酒或威士忌,「一整個晚上忙煮下來,人其實沒什麼食慾了,」說起每晚忙到深夜的廚房人生,丹尼緩緩地說。有人好奇大廚個人最喜歡的料理,這位煮了一輩子義大利菜的廚師答案竟是:越南河粉,「好的湯頭讓人唇齒留香,念念不忘,絕對是中法烹飪的精髓融合,」義大利料理濃重,河粉清淡,高壓操勞後,確實沒什麼比來一碗熱騰可口的湯麵更暖人脾胃、滿足身心。

切切煮煮、火候訣竅、食物的故事與起源種種之外,丹尼還教我們辨識相似乳酪的不同密度,如何把鮮奶油打得綿潤、倒吊時附著不脫鍋(此技贏得滿堂喝采)。他歡迎各種問題,不管多蠢多高深,且不厭重複重點。上了他的課後,你很難不熟記這幾項「丹尼的提醒」:

            煮前,先把一切準備就緒,別等肉下鍋了才來切菜,湯滾了才找不到調味料,搞得手忙腳亂忘東忘西地。

            不准用罐裝剝了皮的蒜頭,不要用乾羅勒或巴西利,新鮮,一定要用新鮮的。別用料酒,讓純酒的香味淋漓揮發。

            煎炸煮肉的油一定要夠熱(教我們怎麼判斷夠熱否),油不熱,肉就成了吸油的漬油布,噁心(yucky!)

            刀要利,一把好的主廚刀是廚房最值得投資的工具之一。

            調味料循序漸進慢慢地加,太淡可以補,太鹹就來不及了。

            切記,用乾的抹布拿出熱鍋,若用濕的布蒸氣一導熱會燙傷手。

            邊煮邊收拾,隨手擦拭檯面保持乾淨。

            烹飪完全視個人口味,沒有絕對的對與錯。

            …。

聽起來都是簡單的道理,卻都那麼實際受用。

當我們終於有機會下海動手,卻把最簡單的披薩做得步驟錯亂,起司橫流久烤不脆,或醬汁貧缺咀嚼乏味。丹尼看了歎氣取笑:「剛剛是怎麼教的,你們真叫我失望啊!」而當他知道有人特別跑遠路去買他建議的食材或廚具,或看到我拍的家庭功課美照時,則難掩開心地:「This makes me very happy!」有位大嬸說:「嘿,丹尼,我帶多的食物去給我婆婆吃,她要我一定得跟你說:她愛你!」主廚抿著嘴笑了,沒看錯的話,這位挺著啤酒肚的義大利裔男子竟有些羞赧。

與丹尼道別後,我給第一堂課起就很照顧人的退休小學老師卡蘿一個擁抱,和大多是上班族兼煮婦的同學們說再見。幾個星期來跟這群以義裔為主的中老年同學一起做菜、一起品嚐、一起洗鍋拖地,交換關於「義大利麵源自中國」的知識,聽她們把「我媽以前是這麼熬醬汁,我祖母是這麼搓麵疙瘩…,」掛在嘴邊,提起家裡退休的老公抱怨說:「怎麼,今天又吃義大利菜?!」她們面不改色地:「我才不甩那老頭,做飯的是我,我愛義大利菜!」與東方人類似的重視家庭之外,她們還多了幾分爽直。

初冬深夜裡,輕步走出安靜的職校大樓,雖不致於如藝成下山、即將獨闖江湖的意興風發,卻難掩一股由一位好師父領進門後的歡喜,等不及回到我的廚房,繼續試新菜,好好地煮下一頓飯。(刊於二0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世界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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