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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慢板

盛暑,台北的空氣悶熱得令人窒息,偶爾吹起一絲風,雖乏力而微弱地,卻彷如天賜的一口氣。

帶孩子去探訪父親。小電梯緩慢地來到六樓,按鈕後,醫護人員從室內櫃檯一開門,整間安養中心攤現眼前。視野所及的四、五區,每區有四床,每張床上躺著類似的病人:單人病床上,黃褐薄被下,一個正仰或側躺的病人,大多喉部插管,有些則口插呼吸管,床邊一致擺著各種醫護或餵食儀器。

慘白的日光長燈下,呼吸器運作、護理師給藥與換藥的推車、拉幕和交談的聲音交錯;窒渾的空氣裡,這層樓永遠發出一股尿糞交雜著消毒水味。

父親躺在最靠走道對門的一床。孩子和我戴上口罩,在入口處的洗手台洗手後,走到床側。

「俺爸,是我,阿美。」我總是這樣朗聲地喚他。

灰白頭髮被修剪成小平頭的父親張開微閉的眼。我墊起腳尖,俯近,直視他的眼睛。父親眼神似乎輕微晃動,但旋即呆滯地盯著天花板。我再喚他一聲,「你哪有聽曖,目珠睨一下。」打從父親不能或不願言語後,我們只能以眨眼辨識他的意願。「有聽曖嘸?」有聽到就眨一下眼睛,喜歡就眨一下眼睛,同意就眨一下眼睛⋯⋯,那微小而單一的動作成為我們和父親唯一的溝通方式。到了後來,那眨眼變成一個很模糊的信號,究竟是無意識的肌肉牽動,或是有意識的回覆,有時不免覺得,父親和我們一樣,越來越不確定了。

「來,來跟阿公打招呼。」我對靜靜站在床尾的孩子說。

這一年抽高許多的少年走到床頭,以簡單的國語喊:「阿公,你好。」 父親的眼神似乎停留在外孫臉上幾秒,但難以捉模。數月前,父親還能含糊地發聲、說出自己的名字,但現在他緊閉著嘴,完全不開口,只當抽痰、褥瘡換藥大痛時,漲紅了臉;或受到更尖銳的刺激,比如看到手機裡的自己時,睜目凝視。
面對阿公的無感,孩子轉頭不解地望著我;我示意他退到一旁等。有時探病的時間稍長,男孩就坐在走廊的塑膠綠長椅上滑手機,有時則單獨下樓到各商店逛逛。有一次,他決定搭捷運到不遠的夜市去買一杯珍珠奶茶,那是中文識字有限的他在台北第一次獨行,也是離開我最遠的一次,事後,他對那樣的小冒險頗為自豪。大多時候,孩子則警醒而沈靜地站在一旁,觀察四周,不急不促地等我。阿公所住的這個人間異境是生長於美國郊區的他和老病悲苦最近距、最真實的接觸。

我拾起父親的手。有一陣子,父親能夠以捏手表示意願;但近來,他的雙手總是緊緊握合或攫住床欄。使勁把它們扳開時,手心冒出汗臭,指甲掐入皮肉裡,痕跡歷歷。跟護士反應後,她們幫他紮捲上紗布,「不知他為什麼這麼緊張,」護士說,纏綁後,父親依然緊掐著紗布。求助?恐懼?怨懟?那雙緊箍的拳頭表露著父親僅餘也最強烈的情緒。

父親住進這間養護中心已數月。對床九十一歲的老太太,據說已入住四年多,長期臥床導致肌肉嚴重萎縮,現在她只佔據半張病床;偶爾,醫護人員半開玩笑:「好像應該只收她一半的費用,」 半個人身,捲曲在哪兒,除了被翻身、抽痰、灌食、大小便後被清洗換尿布,老人完全仰靠機器與外人維續性命,無聲無息地活者。事實上,這裡幾乎所有的病人都類似,或因中風、腦損傷,或是太老或病太重了,身不由己,無日夜之分地趟在那張專屬的單人病床上。

我一邊按摩著父親的手腳,一邊跟他說話,首先告知他的現況:住在哪個中心、醫生怎麼說;然後跟他細數兒女、孫子女的名字與近況:誰結婚了,誰畢業了,誰生孩子了。有時,我們進行時光之旅,回到那些悠悠長遠的小島往事,把那健康強壯的他帶回眼前:年輕時開計程車維生的他,如何因為在外頭跑多聽多見多了,不甘於務農,領著母親和六個在學子女,搬到城裡開麵包店,一切從頭開始。提到逝去的母親––那些年裡,她做麵包,他外送,胼手胝足吃苦打拼,曾經一度,他和媽手上有多少「活會」,眼看一家子日子將如何舒遂。談起他如何以機靈和「老大」的個性,從家計、生意到宗親村里大小事,無不熱絡張羅。父親的腦筋永遠想著新的商機與點子,他不畏改變,對新知抱持興致;甚至,即使語言不通,他與同樣獨自創業的美國女婿如何能透過翻譯暢談無拘、相知共鳴。

永遠追尋開創著更好的生活,父親一輩子從來不是個按耐不動的人;一路走來,雖大大小小意外頻繁,皮肉之痛不斷,父親卻總能安然度過,一直到近年,才被或輕或重的幾次中風一步步擊敗。如今,父親哪兒也不能去,什麼也不能做,如一頭心臟仍強穩跳動的睡獅,深困在暴惡遠勝牢籠的病榻上。

「你記誒我母眛?記誒,目珠睨一下。」我問他對母親的記憶,父親依然無動靜。彷彿不耐這世界,他以不言不語封鎖外界、以不形於色凌駕對他不復友善的命運。一次次重複地問,一層又一層的悲淒甚至憤怒湧上心頭,終於淹沒理智,情緒化的國語如熔漿漫流:「你說話啊,你為什麼不說話,爸,你想怎樣,你這樣躺著,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拉起他沈重的手,我瘋狂似地:「你想解脫嗎?那就自己動手啊,自己解脫,爸,來,用你最後一口氣,把手舉起來,來,把管子拔掉,不要再受苦了!⋯⋯。」話未盡,淚已決堤。

孩子過來擁住我的肩頭:「媽媽,不要難過,阿公會好起來的。」

突然,他湊到父親身邊,拉下口罩,對老人眉開色舞地:「阿公,阿公,我要結婚了囉!」十二歲的男孩隨口編的美麗謊言, 因為媽媽曾說,阿公需要強一點的刺激才會醒。

似乎有那麼一兩秒,父親被驚醒了一下,直直地望著兒子;但旋即,同樣漠然的表情,不知是太累,太無奈,太無感,太不屑這人世了⋯⋯。

去年,從中風復原中的父親在浴室裡意外跌倒,腦傷,救治後病情持續惡化,終致癱瘓切管。那一段病變太突然太快速,他沒有機會表達希望的病危處理,也沒有簽下DNR;家人除了隨機應變,做出事發當時最適當的處理,並無法為他做生命的抉擇。

隨著父親臥床日久,不動不語不聞不問,意識明顯逐漸模糊,我們心底越來越清楚,他很可能不會再好起來。醫生與護士也不知他會不會更好,或許他們也知道他不會復原,但他們不說。生老病死這種大事,除了自己,有誰能為你負責;但是,若你已成了一個不是自己的自己,除了一副溫熱的身體,無法飲食、行動、言語,只剩一個吞食、呼吸、心跳、排便的軀體,甚至,那肉體也正緩慢而殘酷地敗壞中,只能以一種外人無法查知、理解或感受的痛苦存活著;這時,不去碰觸安寧醫療的考慮,究竟是尊重、不捨,抑或懦弱呢?

只是,萬一呢?萬一父親好起來呢?如果他的褥瘡傷口能變小,病情保持穩定,說不定若奇蹟似地越來越好,會不會有一天,他能夠坐起來?能夠講話?能夠認得我們?能夠回到幾近正常的生活?

明知那希望極微小,那依然是帶著光的希望。不確知的未知,即使只是千萬分之一,都巨大得令人不敢越遲父親的生命決定;因此,日復一日,我們任父親靜躺在那個病床上,等著或許已被宣判但我們還不知的下一步。困在這殘忍的未來與現在之間,父親和我們都動彈不得,我們告訴自己,走一步算一步,但其實並不知道究竟只是原地踏步或早已倒退多時。

我們只能告訴自己,父親至少看起來沒有太大的痛苦。

只能告訴自己,啊人生或許就是這樣。

甚至,只能自私地自我安慰,至少我還有爸爸可以探望,可以握握他溫熱的手,親親他的額頭,跟他說說心底最私隱的秘密、喜事與煩惱;他一概接收。

某種程度上,父親徹底改變了我們對長期臥床與老年重病的認知與體悟,不管是明言或暗思,相信每個走出這個病房的人心裡都更堅定:「我老了絕對不要像這樣。」

就這個角度而言,幾近諷刺地,被生命綁架的父親依然貢獻著他最後、也最明晰的撫慰與教導。有意識或無,他仍以吞嚥呼吸排便等基本生命現象昭告世界:他沒有放棄,並且以身現證:生老病死皆功課––一堂深重難悟的功課。

天色漸晚,「俺爸,明日再來看你,好不好?哪好,你目珠睨一下,」我說,並讓孩子過來道別。「阿公,再見囉。」他探身向前,對著老人的臉揮揮手。

握著他那插過無數管子、千瘡百孔,卻總是無比溫暖的手,探身再次俯視他那稍微感染、泛紅的雙眼,轉身離去的那一剎那,我確信看見,父親的眼皮顫動,泛著淚光。–刊於2018年9月20日《世界副刊》

送別父親

啟程返台送爸爸最後一程前,下起了雪,那是今冬的第一場雪。

近午時,雪輕細地飄下,逐漸轉急,到了傍晚,大地已一片雪白。

佇立向著後院的大窗前,雪飄覆著樹林,寂靜無聲,唯有屋裡馬友友的大提琴聲,低鳴迴腸。爸過世以來,這首Sergio Leone Suite每每令人潸然。

腦海裡浮現,海奕出生那年冬天,爸來美國幫我坐月子。二月常下雪,爸站在後院那株日本楓旁,帥帥地拍了一張照片。那恐怕是他第一次見到那麼厚的雪吧。

下雪了嗎?樹葉都掉光了嗎?草長出來沒有?關心兒女的方式因人因地而異,因為台灣不像新英格蘭四季如此分明,四季變化成為爸問候北國女兒的獨特話題。

過世前,爸已臥病多時,以為自己已曾以某種型態對幾無意識的他吿別,有了心理準備;誰料當失去如雷轟頂、狂猛而來,才發現沒得準備,永別、離開,沒有,就沒有了。

那天清晨,當我正做著一個關於爸的夢時,爸正呼吸著生命最後的幾口氣。灰濛裡,我從小姑家走向奶奶和爸住的六樓公寓樓下,遠遠看到外出辦事或購物的爸,迎面而來,我們走向彼此,一起走進大樓…,一個再熟悉也不過的場景。

猛然間,淒厲的電話聲劃破夢境:

你爸走了!

爸,爸,痛嚎,狂哭。

不要哭,不要哭。姑姑說。

掛上電話,失心瘋似地進出臥室與浴室,哭喃著:爸,爸。走進走出,走進走出,終至癱坐浴室牆角。

突然,想到了什麼,急急視訊大哥,螢幕裡,爸閉著眼,瘦衢安詳地躺在那張熟悉的病床上…。

沒有人教一個遠方的女兒如何哀傷,沒有人教你如何當一個無父母的孤兒。生命裡,太多事缺乏教導,不管年紀多大,你發現自己不時被放在一個嬰兒的位置,一邊跌得鼻青臉腫,一邊學,然而那疼,並無分別。

幸運地,大人可以靠一些溫暖的記憶稍撫痛楚。

月前,不知怎地想爸想得急,輕裝飛行又回到台北,好好地再看看親親他,久久地再撫握幾次他溫厚的手。

幸運地,另一半立即取消所有會議,飛回身邊,接下來的週末寸步不離。孩子說:我們不能離開你,怕你又難過,哭了起來。

父後第一夜,一家三口談起爸的各種新奇點子與行舉:如何千里迢迢包了一瓶陳高來美國要送女婿,結果瓶破皮箱裡,衣服全是高粱酒味。如何堅持送我們一株長春樹苗,因為它帶來好運…。如何建議我們在後院加蓋房子出租,因為「這麼大的地放著多可惜。」…。「他就像個孩子一樣…」先生說。

我埋在他的臂彎裡哭,閉著眼,可以聽到擁抱著我的這個男人也輕泣著。

頭七。書房裡,爸媽的合照前,擺上一束白玫瑰,按下卡帶誦心經與大悲咒,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從此,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在異鄉思念失去的親人。

而那些父女共同的記憶,一輕碰,熾痛如割,即使只是一個飛過的畫面,比如,從我少女時第一場鋼琴表演至少婦時第一場新書發表會,爸一定穿著禮貌地出席。比如,今後若再嘴破潰爛,再也沒有人會立刻送上一袋現榨的椰子汁,幫你退火;甚至,分半顆安眠藥給你,只為幫你調理長途飛行時差的不適。

未來的人生路,再也沒有人以那個熟悉的聲音喚你的小名,再也沒有人那樣理所當然地罵你,再也沒有阿嬤和父母家可以回去。

你知道自己夠大了,不需要父母的照顧,但失恃失估之人,一不小心就憤世忌俗,突然好容易自哀自憐。

你仍想要那份被噓寒問暖與數落的特權,那份可以隨時坐在他的餐桌前,舉筷用餐的隨性,那份可以動輒:「俺爸,恁幫我…」請他跑腿的任性,那份只有對父親才能的撒嬌與捉挾…;即使,那些早已是不可能的事實。

給爸擬追思文:寫爺爺早逝,身為長子的他擔起照顧一家老小的重責。寫他與媽媽排除眾議,搬遷城裡開麵包店,他送貨,她烘培,胼手胝足。寫為了方便母親就醫,再度舉家遷移至人生地不手的永和,一切從頭開始。寫他的重情義,好奇心,寫他如何與言語不通的女婿交心…。

畫面一一眼前過,頹然掩目嘆息:有血有汗有悲歡的八十年人生,豈是區區千百文足以道盡?

終於,返台,一週裡,許多愛,許多擁抱,許多淚,許多黑衣,如夢一場。

返美。坐在熟悉的吧台前,先生舉杯,哽咽地:「敬你父親,他是個美麗的人。」我起身,深深地抱著他,滿溢的感激。過去一週,陪我奔喪的他為了兼顧工作,每天睡不到數小時。帶著兒子,他在台大溫州街一帶過著自己風格的日子,完全不要我分心。他虛心尊重一套以前從無法想像的傳統儀式,跟著跪,跟著拜,流淚。他不停地擁我、親我,緊牽著我的手。二十年的婚姻,不管曾走過什麼風雨,我何德何能,能得這男人如此情深義重。淚濕了臉頰,也再度濕了他的衣肩。

深夜裡,兩人握著手走出餐廳時,雪又飄下了,這次,細雪紛飛,輕柔如撫。

不論是生命旅程的完成,或苦痛的解脫,親愛的爸爸請安息,謝謝您給我生命和一切,好愛好愛您。

Dearest dad, love you so so much.

 

《四季之歌》書摘1: 主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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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做偉大的事,只是懷著熱切的愛,做好能力所及的每件小事。」

德蕾莎修女的無我犧牲無與倫比,卻足以自我惕勵:如一隻季末仍勤奮採蜜的蜂,用心把眼前的每件小事做好,即使它們看似不刺激無新意;然而當疲累的家人一踏入家門,有一餐熱騰的晚餐等著他們;當孩子在妳的照顧之下,一天天健康而安全地成長;當所有的零碎無奇灌溉出一棵棵茁壯的樹、一份份安穩的性情,那時,所有被切割的時間都將化零為整,成為一份恆久的價值;而若能趁孩子午睡時讀幾頁喜愛的書、利用他去踢球時散個步,不論時間再緊迫忙亂、周遭聲音再負面阻擾,堅持照顧自己的身心、捍衛呵護心底那個夢想,不知不覺地,當一個母親餵養了全家,她也強壯了自己。

午後,當我打開冰箱,拿出一盒雞腿,以迷迭香、橄欖油和醬油醃製後,回到書桌前繼續寫字;洗衣機前,當我從兒子待洗的褲子口袋裡翻出一張可愛的手繪小圖;當我為即將進門的家人烤著香蕉巧克力馬芬點心時,聽著一首首鍾愛的歌曲;等著爐上的燉肉熟嫩時,順手讀兩頁《紐約客》或幾段莉迪亞.戴維斯──世界可因一個小廚房而覺局限窒息,也可因幾本書而無垠。以愛餵養一個家庭,還有什麼是比全職母親兼家庭主婦更令人滿足的職業呢?

《四季之歌:關於季節與日常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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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阿嬤

isaac-and-grandma(兩歲半的海奕與阿祖,金門老家)

送104歲壽終的奶奶最後一程。

返台後,日日陪著家人,靈堂拜候阿嬤,悲傷而平靜地。

告別式前夕,眾人齊聚,折蓮花與元寶,一一寫下跟阿嬤道別的話。

奶奶生前疼愛眾多子孫,有的人懷念跟她打四色牌的時光,有的人感念她每日的噓寒問暖,有人謝謝她總是關心子孫的家庭幸福、快樂與否,字字真切,教人動容。

我感謝奶奶教我:對世界抱持好奇心、好客好禮、關愛家人和聊天的樂趣。
也代先生致意,代海奕寫上:「謝謝阿祖總是請我喝舒跑,吃雞蛋糕… 」

去國二十多年,每回返鄉後、回美前,奶奶從無例外地,總是拉著手,淚眼相送。近年分別時,奶奶總傷感地說:「這次見過,以後我們祖孫不知能否再見到面….」而我總答:「會啦,會啦,奶奶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我是那麼地

確信,和健朗的奶奶再見的機會綿長無盡。

今年夏天,奶奶跟姑姑提到,希望能再見一次眾子孫的心願。暑假時,分居各地的大哥、大弟和我,罕見地幾乎同時回到台北,讓奶奶看到我們。惟此次,快分別時,奶奶沒有再提今後見不到面的事,只說:「你回(美)前,再來跟我坐一坐。」彷彿預知了什麼,七月這次也成了與奶奶的訣別。

104歲、五代之首的奶奶,留給子孫關愛、好客、勤勞、執意、生動一生的典範。九十高齡時來美國探望我們時,二、三十個小時飛行,老人家隨遇而安,始終精神奕奕,走到哪兒都引起讚嘆,餐廳的黑人女侍尤其對她那每日梳理整齊的傳統髮髻讚美不已。

百歲的年紀,奶奶仍保勤敏習慣,如常上傳統市場、備菜、縫補、準備簡單餐點。奶奶的記憶驚人,打起四色牌更是清楚精明,毫不含糊。

見面時,搬張板凳,坐在奶奶面前,從我家公婆有無常來家裡坐,到波士頓馬拉松爆炸案,和天性好奇的奶奶東聊西聊,永遠是我最喜愛的祖孫記憶。更別提,那同時,奶奶會不斷搬出各種餅乾蛋糕飲料,殷勤地請你吃。更別提,她總是記得並為你留你最愛吃的東西。

一回到奶奶身邊,內心就安穩地知道,回到家了。

除了聽味覺自然衰退、偶爾短暫的記憶混亂,直到生前最後一天,奶奶都心清智明。她很早就妥善交代一切、準備了臨終的穿著衣物。逝前最後一晚,無病無痛的奶奶跟小姑說:「明天我要睡晚一點,妳也睡晚一點,不用太早來看我..。」至終體貼為人著想。那一夜,奶奶長眠安息。

「阿祖過了長而滿的一生,」海奕說,是的,而且直到最後,她都留給我們那個不變的阿嬤和阿祖的鮮明形象。

滿堂白紫菊花陪襯、佛經誦唱、親屬拜別、小姑姑肝腸寸斷的悼文中,元寶蓮花與眾子孫親筆的不捨與祝福字句覆蓋下,我們相信奶奶安祥地去跟她口中那位「從來對我攏是輕聲隨色的」伴侶、早逝的爺爺成仙作伴去了。

永別奶奶後,過去十個月裡,我第四度踏上漫長的返美之路;不同的是,此後,這趟天涯旅程將少了那個「回去看看阿嬤」的目的,走筆至此,淚水再度湧出。

遺忘

IMG_8621Photo by Chiuying

秋光溫艷的午後,翻到九月秋初手記一枚。

—–

跟父親通電話,每年這個季節交際,他總會問:「樹葉都掉了?草都黃了嗎?」他記得有一年來訪,綠油油的青草地如何枯去,樹頭變得空空禿禿…。

如一塊巨大的橡皮擦拭過,父親的記憶正一點一滴地被抹去。

「早上吃什麼?」電話中我如常地問。

「吃…」他遲疑著,答不出來,摸索著本應該就在嘴邊或腦層上,一件不到一個小時前做過的事;然而,那個名詞卻已毫不留情地離他而去。

「麥片嗎?」我試著提供線索,引導他記憶。

「不是,不是麥片,是…」他努力著。

至少記得不是麥片,電話這頭,我繼續等著,等父親去用腦,去追索那個味道,甚至那個影子,去從漸遠處抓出那個字,然後把那個字帶到嘴邊,把那個字擠吐出來,那個該死的字。
「麻啦!」他終於迸出,或許是想到一個黑色濃稠的東西。 「芝麻,是芝麻糊!」我興奮地喊。

「對,對,早上吃麻糊。」可以聽出他鬆了一口氣。

「還吃了什麼呢?芝麻糊配什麼?」我是個為難人的女兒。

「配…」同樣的,他也忘了。 我們把剛剛的過程重複一遍,「配什麼?」我問。

「配…」他還是想不起來,但說:「是喝的,」很願意努力地。「是喝的歐,侒呢是牛奶?豆漿?還是米漿?」我連續問,試圖再給他一點線索。 「都不是,不是豆漿也不是牛奶,」他說。

「是什麼色的?」我改問;爸爸加油。

「什麼色歐…,就是那種一顆一顆的,」

「是果汁嗎?」我突然猜。

「是啦,是果汁,」他答:「是木瓜啦,木瓜去攪的,」

「歐是木瓜汁!」呼,父女如釋重負。

「嘜弄呷甜的,盡量呷卡有營養的,」我說,父親說好。近年來,他像個乖小孩越來越溫順,跟他說什麼他都說好。

近來,我們的交談幾乎都是這類的日常瑣事,而且範圍越來越小,話題越來越細,有時我們整通電話講的就是:早餐吃什麼?今天熱不熱?冷不冷?有沒有下雨?他得花越來越多的時間,在茫茫記憶海洋中,去摸索著一個最尋常不過的字眼,去苦索一道食物,一個數字,一個詞一個句,以回答一個遠方的女兒。

我也如常跟父親說自己的生活:小海放假了,在修房子,早晚冷了,開學了…。隨著他的記憶力越來越不穩,我越來越懷疑在他剩存的記憶裡,關於我的部分、關於這麼個遙遠、無法常見面的女兒,還剩下多少。我擔憂著,有一天,通話後,當我一如過去幾十年地大聲報上:「俺爸,是我,是阿妹!」電話那端的他,已完全不識得我是誰。我深深恐懼著,與父親再也無法如常對話。身不由己地,他一天天地忘了這世界,忘了我。他的記憶如秋天的落葉,一葉一頁地掉落,落地無聲,最終消失在時間的洪流裡。

然而,我也曾想過,如果失智會讓父親忘了與時間、數字、語言、與親人的關係,忘了生命中曾經的美好與愉悅,那是不是意味者,他也會忘卻痛苦與折磨,如果是這樣,忘了我或許不是那麼一件壞事;只是為什麼,每思及此,還是忍不住流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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