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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與怪獸

「老師,這裡面住了一隻怪獸啊,」上琴課時,不停地打嗝的莎莉指著自己的喉嚨說。

            坐下不久後,每隔幾秒,莎莉的喉底就發出急促的呃聲、肩膀顫動,八歲的女孩不會說打嗝這個字,但知道身體正遭受某種不明物的干擾。

            我到隔壁廚房幫她倒了一杯水,經過一旁的黑色沙發時,聽到女兒說話的莎莉媽媽從手機上抬頭,對我笑了笑。

            莎莉咕嚕地喝了幾口開水,我要她暫時不要說話、安靜一下,「我們來彈一些好聽的曲子,或許能把怪獸哄睡。」

            每次上課時,莎莉總會喋喋不休地重複各種問題,舉凡鋼琴的型號字母怎麼拼、節拍器怎麼用、牆上的畫是那裡的風景、琴旁桌上擺的我兒子的童年照片是誰⋯?她都要跳躍似地問上一兩遍。

            通常到了這個時候,我倆已進行過類似的對話:

            「(那是)一座山嗎?」莎莉指著牆上的一幅畫。

            「是的,那是一座山,」我答。

            「山危險嗎?」莎莉繼續問。

            「山很美,但登爬時若不小心,山也可能很危險,」我輕拍琴譜,試著把莎莉的注意力轉移至彈琴上。

            莎莉真的轉移了注意力,但並非轉到譜上,而是,「彩虹,老師,是彩虹呢,」她指著從天花板垂掛而下的吊燈喊道。莎莉記不得我的名字,也不像別的學生稱我盧女士,而總是teacher、 teacher稱兄道弟般、直直地喊我。

            「那是吊燈,」我教她唸chandelier 這個字。

            跟我念了兩次那個單字後,為了降服顯然還是讓她很難受的嗝獸,莎莉終於靜下來練了兩首小曲。

            我抬頭仔細地看:冬日陽光透射之下,天花板下火花般燦爛的小燈泡,似乎真的閃爍出細微繽紛的色彩。

多年以來,我透過一個慈善組織,給附近低收入家庭想學琴的孩子們義務上課。有一天,該機構的聯絡人跟我說,有位越裔媽媽在幫她的兩個女兒找老師,說她們都有一點鋼琴基礎。

            試課的那天,我一開門,四個身高差不多的母女,把門口擠得熱鬧十分。

            寒暄介紹之後,女孩們的媽媽把老大推到琴前。十四歲的艾瑪全身透著青春期的尷尬,一首簡易版的「給愛麗絲」彈得極為流暢,我問她學琴多久了?黑溜長髮掩住側臉的女孩低著頭不願回答,只指著前方忙著照顧妹妹的媽媽,「她逼我練的。」試彈結束後,艾瑪逕自走到沙發上躺平,瞬間忘神於手機裡。

            接著被喚來的老二艾密莉十二歲,剪了一頭超短髮,打從一進屋就不顧遏阻地跑上跑下、對屋裡各種擺設極為好奇。艾蜜莉的琴也彈得有模有樣,且稍一指點便能融化貫通,但看得出來跟姊姊相似,此行她敷衍媽媽的成分勝過於習琴的興致。

            迅速彈完一首曲子後,艾蜜莉一溜煙不見了。這時,媽媽拉著小女兒過來,「莎莉也跟姊姊們學了一點,」慫恿女孩彈給我聽,但女孩緊黏著媽媽,怎麼也不願意離開,也不願以完整的口語表達,而是嗯嗯呀呀地回應。「跟你熟了,她跟你熟了就好了,」嬌小的媽媽解釋著,似乎這樣的僵滯場面在她們的生活裡再尋常也不過了。

            正當我們繼續鼓勵著莎莉時,艾蜜莉不知何時已拉開陽台的落地門,走出去後又把門關上,這時,她正敲著玻璃,對屋裡不願理睬的姊姊不停地喊叫、扮鬼臉。

            一聽到聲響,以為姊姊們正在玩著某種遊戲的莎莉,立刻掙開媽媽,興奮地跑到門前,隔著玻璃對艾蜜莉拍打、咯吱地笑。

            吵鬧中,艾蜜莉終於扳開厚重的窗門,衝進屋裡,撞上莎莉,如一排多米諾骨牌倒塌般,跌撞不穩的莎莉撞上茶几上的書堆;頓時,書籍落地、女孩們尖叫、大人斥責⋯,屋內一片混亂。

            事後,顧慮到三個女孩同處一室的學習品質,我表達希望媽媽能一次帶一、最多兩個女孩來上課,以便於照看。結果,兩個姊姊都不願學了,但願意待在家裡,讓媽媽帶小妹來上課。缺乏特教背景的我有所猶豫,但媽媽極力爭取,希望儘可能提供成長遲緩的小女兒學習機會。考量之後,我答允一試。

            就這樣,莎莉和我開始一週一次的琴課。沒有姊姊在一旁刺激、分散注意力,她的情緒明顯穩定許多,也如她媽媽所說,很快與我相熟起來。

            第三次上課時,門一開,莎莉就逕自往鋼琴前跑。「你去買菜或散個步吧,」我對她媽媽說。天氣正好,我想這個瘦小堅韌的女人平日肯定忙碌不堪,可以用上一點獨處的時光。

            固定地,莎莉進門後會先左右轉兩次鎖,告訴自己門已安全地鎖上。接著,她會提出各種疑問,尤其是新發現,比如:門廊裡今天多擺的一雙鞋是誰的?邊桌上做為擺飾的小提琴燈今天怎麼不亮?

            莎莉有很多單字發音不甚清楚,也尚無第一人稱的概念,喜不喜歡什麼時,不說「我」不喜歡,而是「她」不喜歡。剛開始時,我問、我猜、我推測。

            學琴上,莎莉完全不懂看譜但聽力絕佳,憑記憶彈奏且偏好節奏快速的曲子。當我示範時,「快一點,快一點,再快一點,」身旁的她拍手、喊著、笑著,為我加油。「莎莉聽起來總是那麼地朝氣蓬勃,」在樓下辦公室上班的先生不只一次地說。

終於,「老師,不打嗝了,怪獸睡著了!」莎莉停下雙手,轉頭,清秀的臉亮著對我說。

            「很好,噓,我們繼續安靜,不要吵醒牠,」我把食指貼在唇上。

            莎莉學我,把食指貼在嘴上,發出一個噓聲,繼續上課,少見地沒有跳上跳下琴凳或躲到鋼琴下自得其樂地玩捉迷藏。

            上完課,莎莉如常作勢想爬上沙發蹦跳,她的媽媽如常制止,「莎莉,把外套穿上,跟老師說再見。」

            「老師再見!」一貫地,莎莉中氣十足、感覺非常有誠意地對我大喊。突然,「老師晚安!」她又加了一句。那新學的詞句和認真的表情,把她媽媽和我都逗笑了。

            左扭右轉,莎莉打開大門。步下石階時,「不打嗝了,怪獸睡著了⋯,」女孩對媽媽說。

            慢慢地關上門,我目送一個看得見屋裡的彩虹、有著讓怪獸沉睡超能力的女孩,和媽媽牽手走進冰天雪地的暮色裡。(刊於2/18/2022《世界副刊》)https://www.worldjournal.com/wj/story/121250/6089529

奧運馬拉松 · 布拉姆斯

8/6/2021

八月的太陽實在太熱,火燄燄地直射,又趕著接送海奕,跑前來不及好好地補充水分,今天的一萬公尺,緊繃的心肺與肌肉一直跑不出希望的節奏,有點累。

不論如何依然跑完了,況且,還有下一次。

等著觀看稍晚的奧運馬拉松比賽轉播,為崇拜的跑神們加油,尤其是上一場半馬賽時擦身而過、速度與飛姿令人讚嘆的美國選手Molly Seidel。不用說,那天,我才起步不久,她已折回?

**(數小時之後)

銅牌???

27歲的Molly 前幾年才轉跑馬拉松,這是她生平的第三場全馬、第一場奧運賽。

從不諱言曾遭受飲食失調與憂鬱症之苦,Molly Seidel個性鮮明直屬爽,甚受美國新一代運動迷支持,尤其她超能吃苦,有一次甚至在骨盤受傷的痛楚下跑完比賽,「妳是被卡車撞到嗎?」事後她的醫生看到她的骨盤攝影時,完全不敢相信她的傷之嚴重和這個女孩能忍痛的程度。

小學四年級、都還沒開始跑步之前,Molly Seidel 的心願就是:「希望有一天能贏得一枚奧運金牌」,就在剛剛,她不畏肯亞選手素來的壓倒性優勢,成為美國史上第三位贏得女子奧運的馬拉松跑者。為她歡呼尖叫!

「永遠不要怕做大夢!」讓我們鼓勵我們的孩子們,不管他們的年紀有多麼的小。

考量東京的高溫,今年的馬拉松選擇在北部的札幌市舉辦,沒想到因為熱浪氣流,今天札幌比東京更熱,早上的溫度高達華氏100度(攝氏37.8)、濕度85%,這些馬拉松選手超人的忍受與堅持力just incredible!!!

8/10/2021

左手腕受傷(說來歹勢,疫情十八月,煮飯煮成這樣?),休息了好一陣子後終於重拾練琴。

「想練點什麼呢?」老師問。

老學生的好處是,老師充分給予選曲的自由。

布拉姆斯晚年的多首鋼琴曲一直是我的摯愛,再來練它們吧。

「好,但這次,讓我們更深入探析他的曲意。」老師和我一致決定,求精不求快,從多年前學過的間奏曲Op.118 No.2開始,回頭去好好地研習布拉姆斯。

上課時,我們討論曲子的創作背景和動機,布拉姆斯與師母克拉拉.舒曼的感情,這些晚年的創作如何是他寂寞的自省,如何充滿詩意,要說的很多但又充滿保留…,一小段一小段地反覆咀嚼。

搭配練習,我從圖書館裡借出幾本有關布拉姆斯的書,其中哈佛/耶魯音樂學院出身的古典音樂作家Jan Swafford寫的布拉姆斯傳尤其精湛。

今天讀到她描寫,布拉姆斯每寫完一首鋼琴新曲後,便寄給克拉拉嘗新,兩人來回的書柬中,她毫不掩飾對這些小曲愛不釋手。遺憾地,時年已近七旬的克拉拉深受風濕之苦,一次只能彈個幾分鐘,Swafford寫道:「或許,他創作這些曲子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克拉拉不放棄她的身體與靈魂,她如此深愛這些曲子,或許它們真的讓她繼續地活了下去(because she loved these miniatures so much, maybe they did keep her alive (p.587).」

頓時鼻頭一陣酸。

學琴,一個十六歲的承諾

給兒子:

在你很不喜歡重複練習、也不喜歡學讀譜的小時候,你幾次要求放棄學琴;但我極端不想你錯過結交鋼琴這個可以一輩子伴慰你的朋友,也不願意看你浪費那些我在學生中少見、我自己也常自嘆弗如的音樂天份:你有極強的記憶力、精準的音感與節拍、敏銳的感受力,更別說一雙讓眾人羨慕的修長手指…。問題是,那時我不想、也不知怎麼強迫你學琴,若得天天唸、天天盯,好累,更怕從此扼殺你對音樂的興趣,後來我說:「這樣吧,你只要學到十六歲,之後學不學、彈不彈琴由你自己決定。」我想,學任何學識技藝總需要一定時日,況且,十六歲的孩子也知道自己要什麼了。

你答應了,可能覺得至少有出口,有一天將有選擇的權利,可能還是喜歡彈琴的。雖然以我的標準,你始終練得不夠勤,偏好靠聽力而非讀譜,但在老師與我們的支持下,你以自己的速度和方式持續學習你喜歡的曲子,也幸運地有一點點小成績。隨著你的課業與活動繁忙,我準備著迎接你不再練琴的一天到來。夠了,我想,你能識譜自學、熟悉樂理和弦即興,更重要的是,音樂的種子已埋下,你對另類搖滾之熟悉、老搖滾之熱愛,許多車程裡,我們一起跟著收音機合唱披頭四或muse的歌,是我最快樂的母子時光之一。

一轉眼你十六歲了,早晨或黃昏,你坐下來,打開視訊,給遠方的小女友彈段古典小曲,給朋友錄一段皇后合唱團的「波希米亞狂想曲」… 怡然自得。你還在彈琴,也還在學琴,音樂成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謝謝你遵守承諾,謝謝音樂。

(圖說:兒子八歲時。晚餐後收拾完,去看他練琴,一走近就看到這幅畫面:一艘同學折送、兒子命名為「貓尾巴復仇皇后號」(queen cattail’s revenge) 的快艇,和一個獅面人身的樂高總司令,忠心地守在鋼琴下,等候著主人練完琴後,繼續跟他們一起乘風破浪,奮戰傳說中的毒蛇海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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