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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的餐館

「黛比出車禍了!」初夏之夜,一踏進「哈利的餐館」,吧台後的女孩莎拉就對我們說。

一家三口聽了大驚,急問詳情。

原來,兩天前餐廳打烊後,黛比開車回家時打起盹,撞上路旁的大樹,斷裂了數根肋骨,醫生說至少得休息六個月⋯。

佛蒙特鄉間道路多漫長寂寥,暴風雪時茫霧一片,能見度之低,行車其間如置身於異境。入夜後,無路燈的小路如浸濃墨裡,除了車頭燈打出的光,常只見高空上一輪明月或滿天星星,行車者總不覺握緊方向盤,只怕冷不防地路旁冒出一隻熊或野鹿。深夜獨駛於枯燥長路上,疲憊,睡意籠罩下,失控出事並不令人意外。

在吧台的老位置坐定時,先生和我心裡同時閃過:「黛比太勞累了,」

黛比是餐館的老闆娘兼總吧台,先生哈利是主廚。初造訪時,餐館位於雪山下的小鎮邊緣,哈利在店後墾了一片大菜園,提供廚房各式有機新鮮蔬果與香料。菜單以義式為主兼及東方風味,舉凡椰香炸蝦、咖哩料理以及一年可賣出四、五千份的泰式炒粉(Pad Thai)等都是招牌菜。

數年前房租高漲,哈利被迫遷離舊址,搬到鎮外一個鳥不生蛋的地點重啟爐灶。深冬某夜,重新開張的餐館燈火明暖,裝潢從鑲壁圓柱歐風改成鄉村風的小餐館,賓客滿座,放眼一看,死忠的客人都跟過來了,寒暄問候,熱絡如昔。

食物之外,大多的老客人是衝著黛比來的。

六十開外,削短捲髮,矮矮胖胖的黛比一手包辦訂位、調酒、點餐、上菜、收盤、結帳、開門、關店⋯⋯。旺季餐廳座無虛席時,只見黛比如八爪章魚般靈巧地在吧台與廚房之間游動,或是跟剛坐下的客人寒暄,或跟要離開的擁抱道別,流暢地觀照食客們,臉上始終掛著笑容。這位聲音輕軟卻有無比能量的婦人是整間餐館的靈魂人物,溫敦能幹的身影,總讓人想起遙遠故鄉幾位韌性十足的姑嬸長輩。

約十幾個座位的吧台後,黛比有兩個年輕的幫手:孫子卡爾和高中女孩莎拉。

卡爾是個戴著鼻環的高中輟學生,白皙而沈默,很少跟客人交談;然而,倒水擦桌收盤,神色並無不耐。

「我女兒和女婿不成才,我把卡爾帶在身邊好看緊一點,」一回孫子休假,黛比跟我們聊起嗜大麻、不務正業的女兒與女婿時說。

自家有個青少年,我們熟於從一兩句問候開始,摸索卡爾的興趣,幾次下來,話題漸多,男孩跟我們分享附近的登山秘境,說著他不想唸書,想學攝影,以及迫不急待想離開佛蒙特的嚮往。

一旁,從十六歲起就在哈利打工的莎拉俐落熟練,紮著馬尾長相普通的她也迫切地想獨立,聊的都是實際的問題:如何存錢,想買隻好手機,希望能付得起所開的老吉普的修理費 ⋯。莎拉再過幾個禮拜就滿十八,「畢業後有什麼打算?會離開佛蒙特?」我們問她。

「也許出去看看,但終究還是會回來,我想我一輩子也離不開佛蒙特,」女孩肯定地說。

出入佛蒙特久了後,發現這裡的孩子跟別地稍有不同:他們很少提到臉書、IG或 Tik Tok,話題裡最多的是:滑雪旺季之後,到哪裡去找打工的機會?

莎拉和卡爾之外,每逢假期總會在寓居的民宿餐廳遇到端盤打工的珍妮。就讀於杜克大學土木工程系的她,是民宿主人大湯姆口中「聰明的一個」。每逢年底至元旦之間的滑雪季,整整兩個星期的寒假裡,珍妮只在聖誕節那天給自己放一天假。第一年見到珍妮時,她剛上大學,難掩生澀,之後每一年,她的談吐與神態愈顯自信,但依然紮著馬尾,白襯衫黑長褲,素顏樸實。

雪季在民宿打工的,還有廚房裡的約翰。一提起這個才十五歲,「清晨五點開著大剷雪車到處工作,鏟完進廚房洗碗的男孩,」湯姆的口氣難掩驕傲,「我們佛蒙特典型、習於吃苦的孩子!」

孩子在餐館用餐時所繪的作品。

(孩子在餐館用餐時所繪的作品)

***

冬天滑雪,夏秋登山健行,頻繁出入佛蒙特後,湯姆的民宿與哈利的餐館成為我們最熟悉的落腳處和認識本地人的窗口,尤其在沒有網路的哈利餐館,時光退回至少五年前,人們在這裡用餐,聊天,夫妻談心,朋友交際,主客們交換所見所聞與人生經歷。

吧台前,酒酣耳熱時,故事多得一夜也說不完。比如,五度婚姻的哈利、兩度婚姻的黛比,因婚姻而發展出的錯綜複雜親戚關係。比如,跟我們一樣固定坐在吧台前的那對老伴侶,芮尼與比爾。

滿臉風霜的芮尼矮小碩壯,看不出已七十好幾。坐在她身旁的比爾高瘦話不多,亦趨亦步。初時我們以為兩人是一對夫妻,慢慢地從他們各自付帳、總是「我的房子,我的公寓,」話語裡,捉模出兩人是晚年後才在一起的伴侶。

芮尼從小迷滑雪,一從朝九晚五的職涯退休後,便在附近的滑雪度假村找到一份教小孩子滑雪的兼差,以此交換免費滑雪,夏天時則改到山下的高爾夫球場工作,一樣地,打工換球打。好動的老太太皮膚黝皺,精神奕奕,笑稱自己就是離不開大自然。

從雪況到人生,兩老與我們聊得最多的還是黛比,還是哈利的餐館,「不知她是怎麼做到的,把每個顧客照顧得那麼到位,」「從他們只有五桌開始,二十年了,我們一直跟著它。每天到最後,我喜歡坐下來好好地吃頓晚餐,哈利的店讓人放鬆,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們點點頭,完全懂。

***

餐飲與人情之外,哈利的餐館還有我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經歷。

晴朗酷冬,初嚐滑雪樂趣的我從早到晚上下山嶺,欲罷不能。晚餐時一家三口如常來到哈利的店,如常坐在吧台高椅上,先生在左,兒子在右。我點了一杯「十四手」梅洛和泰式鴨肉炒麵,一切再尋常不過了。然而,吃著吃著,只覺一陣嘔心,「我覺得很不舒服,」一語未畢,人已失去知覺。原來電影裡演得不是騙人的,剎那間你可能完全失去意識,死門關比想像還近。

後來據家人說,前一刻還好好的我突翻白眼,著魔似地猛往後癱仰,幸好先生即時托住我,否則人不知跌成何樣。

四周嗡鳴聲響,逐漸回神時,只覺有人拉了張矮凳讓我坐下。「媽媽,媽媽!」最先聽到的是兒子的哭喊聲,伸手探尋他時察覺自己全身冷汗透濕。

這時,有人握起我的手,熱軟的溫度把人從無意識的邊緣換回真實。有人拿來一桶冰水,旁邊這人以冰冷的毛巾不斷地擦拭我的額頭和脖子。意識到是黛比,一想到引起店裡的騷動,「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我抱歉地說,「歐,傻孩子,快別這麼說,」她一把抱近我,緊緊貼著她那綿厚的胸脯上。

卡爾遞上一杯水,細心地捨玻璃杯,改用插著吸管的兒童杯。

不一會兒,救護車嗚鳴而來,兩名救護人員進屋,測體溫,量脈搏,問感覺,言語間對眼前的狀況並不陌生:外地人低估佛蒙特詭異的高山嚴冬,晴空萬里時空氣之乾燥,當你察覺身體缺水時常已太遲。

安全起見,醫務人員建議我上門外的救護車做心電圖檢查。父子的摻扶下,我起身,經過客人與服務生讓開的通路,原本忙碌的餐廳安靜無聲,眾目之下,我們隨醫護人員登上低窄的救護車,在救護長椅上躺下,胸口貼上電極貼片,看著螢幕上畫出一條條心跳波動。身旁的兒子又慌又努力地表現出大男孩的鎮靜,先生則緊握著我的手,「這輩子從沒那麼害怕過,」兩人後來說。

***            

又是冬季,又是滑雪的一天。從風雪深濃,冰庫般低溫的戶外走進暖熱的哈利餐館,脫下厚重衣帽與手套,坐在預留的位置上,一切再熟悉也不過了,唯一不同的是,空氣中有一種歡愉的氣氛:黛比回來了。

拿出酒杯,調出先生固定點的馬丁尼,「我們今晚有通心粉,」尚未坐穩,笑臉紅潤的黛比迫不急待的跟先生說,記得那是他的最愛之一:烤得燙滾香溢的乳酪麵食,瞬間逼退一天的飢寒。黛比說起她的車禍與復原,問候我們。莎拉從背後端餐而過。卡爾送上一杯熱開水,依然沈默。打從我那次意外後,每次進門甫坐定,他一定先送上一杯熱水,好似怕這個不懂北方天候的外地女人,又突然暈過去。

環視左右,跟吧台另一頭的芮尼和比爾招招手,喜愛的食物回來了,黛比回來了,有人記得你愛喝的酒,愛吃的食物,有人對你展臂擁抱,分享人生甘苦。吃著喝著聊著,天寒地凍裡,這間與世隔絕的小餐館,溫暖如春。(刊於06/20/2020 《世界副刊》https://www.worldjournal.com/6978739/article-哈利的餐館/?ref=藝文_世界副刊

「孤獨之徑」On Solitude

上下山兩天,包括在一條雪覆溪流、蜿蜒且顛簸的天然雪道裡,獨戰了五十多分鐘。

這條叫做「孤獨之徑」solitude 的漫長雪道,位於這巨大原始山脈群的最西北邊。因為背對太陽、密林濃陰,通常得到一、二月最深冬、雪量最充沛時才開放。去年滑過後,對它厚毯般無止盡、與世隔絕的美,醉心不已。昨天一聽它開放了,便躍躍欲試,想再去走一趟。

昨天中午,先生走過後,跟我說:今年雪量少於往年,這條雪道因為與許多溪流交錯,水流結冰緩慢,加上尚未有足夠積雪以犁填壓平溪流處,因此整條路徑凹凸、起伏不定,建議我下一次再過去。

下午快三點,正巧路過solitude入口,看到「冰薄、路窄、極長,禁止單板滑雪客進入」的標示,本想捨過,繼續朝既定路線往山下滑;但不知為何,一轉念,人已進入這條最多容雙人並行的窄林道裡。

剛開始還好,是記憶中深雪、高聳密林的秘境。不久,起伏不定的凹凸細溝開始出現了。下上下上,多次卡困後,不得不脫掉雪具,扛著它步行往前,經過溪流處,一閃神,雪靴已陷溝裡,薄冰下是隱浮的溪流。待到較正常處,重新整裝滑行。一路蹣跚,時間不覺已遠超過預定。

身旁,偶爾幾個滑雪高手或縱身飛躍溝渠,或如陸地滑板客在微弧滑板道上炫技後,飛速前進,到最後,整片山林只剩我一個人,陰天的凍寒裡,除了滑雪聲與呼吸,四周一片死寂,越滑路越長,天越沉,終點彷彿遙遙無期,心裡不免開始有點發毛,就鼓勵自己,這是一條單向道,只要一直滑總會到山腳。

終於精疲力盡地出山,一看,只剩十分鐘就關山了,而停車的山腳遠在山嶺的另一側,得重上纜車至數千英尺上的山頭,再滑另一條雪道才能回家。美東這片怪獸雪嶺(beast),再度見識了。

雪嶺一年間

深冬週末,重返熟悉的佛蒙特雪山。零下七度C的冷冽寒風裡,我包裹緊密、全副武裝地搭上纜車,朝三千多英尺高的山頂而行。連續兩天的大雪後,蜿蜒如蛇的雪道白綿厚實,是滑雪人最愛的粉雪狀態。隨著緯度攀升,四人共乘的纜車在狂風中晃盪,騰空的腳底下,滑雪客簌簌的身影由遠而近而遠而消失,兩旁的針葉林覆滿新雪,放眼望去一片銀白世界。

纜車終至盡頭,乘客紛紛落地,朝各自喜愛的雪道滑去。一右轉,無垠的山脈盡現眼前,蔚藍天空下,這片素有「東岸之獸」美稱的 山峰層巒疊嶂、連綿天際。

慢慢地移動腳步朝山底滑行,我小心地避開奔馳的滑雪熟手與莽撞的雪地滑板客。經過第一座崖邊時,我煞車駐足,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地點:正好一年前,初學滑雪的我在這裡慘摔,困陷山頭,最終由救護人員以雪上摩托車拖載下山,結束惡夢一場 。

生長於台灣離島,赴美前從未見過雪的我,去年第一次穿戴上厚重裝備,與一群幼兒和初學者在山腳的學習區學滑雪。姿態僵滯、腳步踉蹌,中年的四肢與神經如臨大敵般地踏出第一步。接著數趟滑雪之旅,乘著電動「魔毯」上坦坡、反覆練習之後,憨膽的我逐興起搭上纜車、嘗試正式雪道的念頭。

先生與兒子陪護下,我緊張地搭上長纜車,沿途無心欣賞寒冬美景,一昧擔心著到了頂端的卸客處,纜車不知離地面還有多高?人會不會被移動中的座椅騰空拋出?又想,纜車只載人上山,不送人下山,上去之後不管情況如何我都得硬著頭皮滑回山底,雖知最糟不過就是一路摔滑,或是扛著雪板長途走下山,然而,未知的恐懼漸如惡魔籠罩,心跳隨著高度和盡頭的逼近而不斷加速;當纜車終於攀至3610英尺高的山頂時,倉皇落地的我心緒已亂、腳已軟,未戰氣先竭。

兒子前導,先生隨後,一前一後護法,連聲「不要怕,慢慢來,」地鼓勵下,我怯步跨向一條豎著初級綠色標誌的雪道。果然,才開始往下滑,一見山之陡險、冰雪之滑溜,雙腿頓時完全失控,人直直往下溜衝,怎麼也停不下來。尖叫著:「我要摔了,我要摔了,」學過的所有技巧全被拋向雲端,啪地,瞬間人已狠摔,雪板脫落,四腳朝天,魂飛魄散地癱陷崖邊。先生立刻從上方拉住我,兒子來到下方擋護,「媽媽,我撐住你了,別怕別怕,」但恐懼教人失控,我使勁地把先生往坡下猛拖,結果三人一起下滑,大腦一片混亂,「我要死掉了,」地尖叫著。「你們需要協助嗎?」滑過的雪客看到我們的狼狽樣,關心地問。一家三口全深陷泥沼,只因我對未知的想像與恐慌。

起身、深呼吸,終於從慌亂中掙脫,父子兩確定我可以往來路攀走、回到不遠的纜車操控室求助後,便繼續他們的行程,很快地消失在無垠的山脈和林間雪道裡。扛著雪板,拐著輕微扭傷的腿,我逆向走回山頂。操控室的年輕工作員與地面聯繫後,不久,一位救援隊的灰髮老先生駕著雪上摩托車來到身旁,幫我平躺在車後的拖板上、繫緊安全帶後,身手熟練地啟動引擎,拖我下山。

風疾電馳地,車往陡坡下衝俯。背脊下,山的起伏震動襲擊肺腑。腦中浮現埃斯基摩人拖載貨物、縱橫雪地之景。緊閉著雙眼,我努力不去想像被拋出板外、葬身雪堆的可能性,默禱著,讓這一切儘快結束吧。

保健室裡,經護理女士檢查,腿無大礙,只需冰敷處理。當她再度拉開簾幕,家人熟悉的面孔出現的那一刻,我喜極欲泣,不用說,一場短暫的滑雪處女秀被迫宣告:挫敗落幕。

如今,一年之後,站在同一座山頭、同一個轉角處,天藍如記憶中的海洋,空氣一樣又冰又薄,雪道彎長如昔,我站在崖邊,仔細地俯視這一片山,白雪皚皚,群峰巍峨

,景色依舊懾人,但並不如記憶中的可怕,甚至顯得可親。

飽覽自然美景後,我提氣敞胸,御風而下,隨山或迂迴婉轉,或俯衝與風競賽,姿態與技巧無疑尚有待進步,但一路暢行,直至山底。

回首來時路,難以相信,一年之間,自己與山、雪已建立了全新的默契。

入冬以來,不論狂風巨寒雨雪,買了季票的家人和我再三重返,上上下下、跌跌爬爬山嶺反覆練習,決心與雪為友、與恐懼共處,一路觀察偷師好手們如何以矯健優美的身姿或俯衝、左傾右斜,板刃切冰,或奔馳滑曳,濺起滿天飛雪,或如輕功凌越,出神入化。

慢慢地,我懂得如何控制雪板與腳力,如何把重心放在單腳,逆向踩雪以轉向,如何從傘型改向平行順滑。如何調整心態,傾聽雪的狂言或細語,熟悉其脾性:乾雪刮裂刺耳,濕雪泥濘拖滯,初雪後的粉雪綿密柔軟,只要控制好心緒與板刃,雪不會滑摔、拖滯甚至埋滅我,反而會幫我、推我前行。我也學到,爬坡前需要更用力滑行以累積上坡時的衝力,下陡坡時轉身逆向可減速,來到平坦處,調整氣息稍歇腿力,繼續迎接下一段起伏,一次一次地,終將安抵起點。

不禁想,如果去年那一摔後,從此放棄滑雪,或自我設限於學習區,不再搭纜車上山,我的記憶不但將永遠卡在那個慘不能賭的跌倒畫面裡,也將永遠無法領略獨自置身雄偉山脈間,當陽光灑遍無人林間雪道時的神秘靜謐,或風呼嘯抖落樹梢時,細雪吹拂臉上的冰柔,更無法追隨另一半的身影,趕在夕陽染遍眾山脈之前,並肩佇立於高崖邊,一起經驗那份天地之間巨大與渺小並存的震撼。

如果那一摔後,對滑雪避而遠之,我將無法精進技術與經驗。不論學習任何新技能,若要成為專家需要天份、個性、練習和運氣,並非人人可為;但要學會或勝任該技能,通常只需要練習和決心。滑雪教了我,只要練得夠久夠勤,大腦和肌肉養成習慣了,總會有一定成果。過程中或許會受挫甚至受傷,因為經驗與知識尚不足,但若不心急,休息修護後再度上陣,總會再度進步。即使因為需要重新調整而退後幾步,但來來回回地,終將達到某種程度––一個比剛起步時更好的程度。不論過程歷時多久,一切從第一步開始,也從跌倒的地方開始,因為不放棄,一路的甘苦終將累積成深刻的經歷。

如果沒有繼續上山,我不會邂逅沿途無數的滑雪故事。故事如,一回,與六十歲的單身女子珍同纜車,同為新手的兩人相談甚歡,決定相偕挑戰較容易的路線,結果一起滑了一整天,聽她聊七十三歲的男友和八十幾歲的友人如何熱愛滑雪,她如何為愛情和友情勇敢習新技,如何過著約會、旅遊、滑雪、唱歌⋯⋯活躍的退休生活。

故事如,五十八歲的女教練海倫,三十幾年來以山為家,協助教導盲童,以聲音引領他們享受滑雪的樂趣。故事如,許許多多紐約和康州客,一早五點多出門,開了四、五個小時的車,只為這片山之壯闊、雪的綿厚,只因上了這「白色鴉片」之癮。

最珍貴地,如果沒有上山,當十四歲的兒子侃侃而談如何自我挑戰、征服了一座座的雙黑鑽石雪道,如何飛縱於雲海下、陡峭蔓枝的林間,如何跌倒、克服恐懼,如何嚐到無限的快感與成就感⋯⋯,我恐將無從領會、難以共鳴。因為滑雪,我在跑步與游泳之外,又多了一項可以和青春期的男孩同行的戶外活動,得以不斷地互相鼓勵、彼此喝采。因為滑雪,我與心愛的人更親近;因為同處於一座山,我們一起蛻變成長。(刊於《世界副刊》2018年7月6日

滑雪的週末@Mt. Sunapee &Rosewood Country Inn

曾經,我並不喜歡滑雪之旅。

然而,家中兩個男生愛極了這項冬季活動。尤其,打從海奕小學四年級,跟著學校的俱樂部到附近山頭學會滑雪之後,過去幾年,每到冬天,父子兩便興致地計畫著攻略附近新罕布夏和緬因各座山嶺。深冬嚴寒裡,他們乘搭纜車一趟趟而上,從幾乎可碰觸到雲層的最高頂,駕坡臨野,隨著一片片開闊無垠的視野凌風而下,渾然忘我。

不會滑雪的我,就算跟去了,除了幫忙開車,就是待在暖氣木屋裡寫稿、看書、看影集,等待他們兩滑到關園後才踏上歸途,久了,不免覺得這樣的冬之旅長日漫漫,甚至無聊。

直到今年,我終於「下海」初學滑雪,雖然跌了很多次,至今危墜不穩,倒也慢慢地倒也滑出了點興趣。此後一聽到要去滑雪,便迅速打包用具衣物,樂於同行。

繼佛蒙特州的Killington和Okemo之後,上週末,我們一家又去了一個多小時車程外的新罕布夏Sunapee山區。

剛下過一場大雪,雪道綿密軟厚,無疑是滑雪人的最愛,整片山區湧入了千百名滑雪客。取暖的木屋被雪白擁抱,圓形環繞的大窗視野寬闊。看了幾集改編自狄更斯小說的英國BBC影集「The Bleak House」《荒涼山莊》後,我起身伸伸懶腰,順手在人群與雪靴雜沓重步聲裡,拍了幾張自己頗喜愛的瞬間定影。

原本第二天打算全家一起滑雪的行程,後來因為暴風雨預報而縮短停留;倒是,這次落腳的Rosewood Country Inn 值得一提。

離滑雪區不遠,座落於無路燈的樹林小徑深處、曠野雪地裡的這間民宿已有一百多年歷史。三層白色的新英格蘭建築,每個房間各具特色,各有別稱,我們入住的客房叫做「捕夢」,諾大的床、浴缸、起居空間和壁爐之外,靠窗的臥鋪更是讓兒子一見鐘情。

主人夫婦嗜收集,木器、貝殼、玩偶、古董…處處巧置。

這棟臨山近湖的度假山莊,初建於1850年代,於1890年代改建。1900年代早期,富有的紐約客習慣乘火車北上緬因或新罕布夏避暑.滑雪或度假,許多名流如電影明星瑪麗.碧克馥(Mary Pickford)、卓別林.作家傑克.倫敦等都曾入住過Rosewood。

  

雪又開始飄下的早上,經過餐室前的直立老鋼琴時,「這鋼琴可以彈嗎?」我問。

「你會彈嗎?」男主人說。

用過一套包括自製熱騰蘋果馬芬、烤糖漬梨和可頌與蘋果烘蛋的早餐後,我坐在鋼琴前隨手彈了幾首小曲,呼應這房子的豐富傳奇;然後想像著當春夏碧草如茵時,庭院白雪上的觀景庭裡,正進行者一場浪漫的婚禮…。

    

生平第一次學滑雪

生平第一次滑雪,很開心終於嘗試了!

週末一早,全家來到新罕布夏州的Sunapee滑雪山區,亂玩一陣後,我決定報名學點技巧,結果跟四名年輕人一起上了紮紮實實的兩個小時的課。

果不其然,眾目睽睽之下,平衡與運動細胞都很差的大嬸連摔了好幾次。感謝老教練麥克不離不棄,緊陪在旁且一再把笨重笨拙的我扶起,幾度擔心會不會把他扯傷或壓傷,一起滾下坡了?


汗流浹背、雙腿疲累難舉(沒想到滑雪如此費體力啊),終於慢慢掌握訣竅,課堂快結束時,放開了雪仗,乘風滑下,在山底處推開雪板,切出一片披薩形狀,成功停住–正式跨出基本的一步;頓時,教練和已開始享受滑雪樂趣的同學們掌聲四起(感謝他們耐心等我且不吝打氣)。
告別時,麥克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下次再來,要一直滑雪下去歐!」

不知道會不會再來滑雪,這一刻,只迫不及待地想踢掉厚重疼痛的雪靴,舉起從木屋酒吧點來的冰涼「藍月」生啤酒,向一直聳恿鼓勵我、這時一樣高興的先生與兒子致意;然後,靜享日落前,這片白靄山嶺的安詳與美麗。

***

第二天一早醒來,膝蓋下的脛骨和手臂持續酸疼,明顯是學滑雪時用力不當與太緊繃的結果。

這兩天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其他同學一下子就上手,而我摔了那麼多次才勉強滑出個樣子;除了他們年輕的體能與運動天份,應該主要是我一貫的學習問題:心存恐懼,戰戰兢兢勉力記著教練說的每個步驟,身體卻不聽使喚,而其他美國同學們似乎就是:放開,面無懼色地讓自己滑曳(至少看起來)。

我想到過去學新泳式也是這樣,老惦記著:手該怎麼滑水、腿該怎麼踢,手忙腳亂而窒礙不前,直到慢慢地不去想每個細節,聽從身體的韻律和需要換氣時,才逐漸放鬆緊繃的心理與身體,才能(還是費力地)但向前游動。

這麼說,年紀越大,較多經歷,對學習新技能到底是助力還是包袱呢?

反觀孩童學習,最初的時候,他們不會去想規矩步驟,就是玩水、騎車、打球,然後,他們就會了。

(只是接下來,為了求好、更精進,大人開始要他們去上課、練習,然後一不小心就把當初最單純的樂趣給抹殺了…。)

這也是為什麼教導孩子時,最好能寓教於樂,保有玩的本質,才能持續。

對於我這樣的大人,恐怕得先放掉制式的強記強背方式,練習像小孩一樣雀躍好奇,轉移恐懼,或許才能放鬆學習。

(這時,彷彿又聽到雪山的呼喚,我是不是該再去摔個幾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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