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hive - June 2020

喬登與公牛隊的「最後一舞」:The Last Dance

1997年秋天,麥可·喬登和公牛隊允許一隊攝影人員跟拍,紀錄下他們的第六場NBA總冠軍賽程,這段貼身且詳細的影片,穿插上許多歷史背景與訪談,構成了這部眾所矚目的紀錄片《The Last Dance》。

全片共分十集,觀眾在見識或重溫喬登的崛起、巔峰與傳奇性之外,更可探見這位籃壇超人如何帶領芝加哥公牛隊在八年內拿下六次NBA總冠軍,寫下該隊史上最燦爛的一頁。

影片從1997-98球季切入,公牛總教練菲爾·傑克森宣布將不再續約,沒有傑克森就不願打球的喬登表示可能跟進,這極可能是他繼1993年暫別籃壇改打棒球後,再次引退。不難想像,那一刻,籃壇、媒體與全球球迷都在問著:這將是喬登的最後一舞?

一集接一集,影片帶觀眾回到過去,看到喬登如何從一個從小愛打球,但身高並不算高的男孩,在高中暑假時如何每天籃球不離手苦練狠練,不久球技與身高皆竄升,一步步打入大學校隊,終被職隊網羅,帶領公牛隊寫下一則無人能及的神話。

紀錄片剪輯了大量重要的球賽紀錄片段,加上對許多傑出球員、教練、體壇記者以及包括歐巴馬在內球迷的訪談。事件與年代不斷跳躍,觀影時需要更專注,但觀眾不難清楚地看出,天賦異稟之外,喬登數十年的苦練、意志力與好勝心之強,皆超乎常人。從籃球、高爾夫、賭牌到打嘴跑,喬登什麼都好競爭、好勝,哪個對手對他無禮,讓他不爽,他就在球場上讓他好看。嚴厲如暴君,戰鬥如獅,球場是喬登的王國,他是叱詫風雲的大帝且當之無愧。影集中,多場平手或差距極微的關鍵點,最後幾秒,喬登出手扭轉全局,出神入化的神技與姿態,入球後招牌吐舌微笑的魅力,讓全場球迷看得如癡如醉。

球場上的魔力之外,透過這部影集,你也看到喬登如何變成一個與商業極致結合的品牌:代言Nike、Air Jordan球鞋橫掃世界,與迪斯尼合作的電影創新了黑人運動員的形象⋯,全球性的文化輸出之下,喬登成為史上最有商業價值與影響力的運動員;在此同時,活在公眾眼光之下的喬登也喪失一切隱私,被當作神般崇拜的他不能做錯事,不能有弱點,很多訪問都是在他的球員休息室或旅館房間內進行,因爲他走到哪兒都被球迷與媒體包圍。

喬登之外,《最後一舞》也讓人看到公牛隊幾位大將的奮鬥與傑出:史考帝·皮朋如何從一個阿肯色州窮小子、成為喬登最重要的搭檔和「天下第二人」,丹尼斯·羅德曼的瘋狂鬥勁與行舉,喬登與「東鳥」賴利·博德、「西魔」魔術強生的較勁與互動,傑克森修禪般的帶隊與遣兵運將,還有那近十年,籃壇每個冠軍爭霸隊的頑強與起伏。

受傷了,就把受傷的腿練得比沒受傷的那條更強壯,嚴重食物中毒後依然抱病上場贏球,從棒壇回到籃壇後,打掉重練打籃球所需的體格與體能,喪父、失去最大的支柱後含淚上陣,隔絕雜音、專注此刻,不去擔心還沒出手的那一投,對每一球和每一場比賽抱著贏的希望⋯⋯,喬登證明了,最強的球技之外,只要有必贏的決心,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得了他,最終,運動是一項意志超過體能的競賽。

流暢華麗的運球、如彈簧飛天的跳投灌籃、反手勾擲進籃、刷!刷!刷!喬登的球技讓人看得目瞪口呆。汗水與淚水,爭鬥與防守,輸贏的榮耀與挫敗⋯⋯,這是一部籃球迷必看、非籃球迷也會喜歡的紀錄片。連日看得津津有味的我連做夢都夢到被球隊徵召,巴士在門口等著戴我去賽球,醒來笑傻了,卻忘了加入的是哪個球隊,不管是那一隊,他們是幸運的:)

決定改變一生—–讀《The Vanishing Half》

這是一本關於決定改變一生的小說。

美國南方路易斯安那州,一個住著淡膚色黑人的小鎮Mallard,十六歲的雙胞胎女孩Desiree 和Stella,不耐貧困與侷限,決定逃家去紐奧良追尋新的人生。不同的機緣之下,兩姐妹做了完全不同的決定,從此各自走上迴然不同的人生:早幾個小時出生的Desiree嫁了一個比她更黑的黑人丈夫,Stella則喬裝成功,變成了一個白人。

故事縱橫近四十年,以多位主角的角度述說,角色分明,情節流動,閱讀與娛樂性十足之外,全書所牽引出的美國過去數十年的種族、膚色、性別、階級議題⋯⋯,引人思索。

丈夫家暴之下,Desiree帶著女兒Jude回到一度逃離的故鄉,從此陪伴寡母,扶養獨女,與一位來來去去、少女時結識的男人為伴侶,人生沒有走到更遠的它方,雖有遺憾,但Jude一路努力,最終如願讀上醫學院,也算是為母親爭了一口氣。

另一個世界,Stella以淡淺的膚色假扮白人得到一份秘書工作,隨後嫁給年輕的白人老闆,生了一個純白(幾乎)的女兒Kennedy,住在純白(幾乎)的富有社區,她想要的都有了,卻被迫與過去完全割離,活在謊言與秘密捆綁的寂寞裡。她那備受寵愛的女兒,擁有白人中上階級下一代的所有優勢,卻顯得迷失,輟學走演藝之路卻發展平平,最後不了了之。

隨著下一代兩個女孩的偶遇,劇情雙線由近而遠而近,兩個音訊全無、活在不同世界的姐妹,終於重聚;遺憾地,時間與空間的變遞之大:一個當黑人,一個當白人,都當太久了,Desiree與Stella已無法回到從前。看到希望的是,時代與機會變遷之下,她們那一黑一白的女兒得以一種嶄新、較平等的關係共處。

這是黑人女作家Brit Bennett的第二本小說,一出版即竄上《紐約時報》暢銷榜第一名,對一個年輕的新銳作家意義非凡。這一刻,當種族與階級意識火熱高漲,有色與少數人種急切地爭平等、尋求自我定位時,這本書的出版時機不能更理想了。透過一對姊妹的一生,作者清楚呈現各種種族歧視、貧富差異下的殘酷現實:當被捧在手心的白人富家女,生日禮物是新車,愛去歐洲就去歐洲時;相對之下,貧困的黑人女一路受歧視、半工半讀、住在漏水的公寓⋯⋯。

全書從頭到尾鋪成緊湊,一讀即受吸引。故事之外,作者有許多聰穎而犀利的觀察與體悟:比如,活在一成不變的環境的安全與無奈;活在一個全新的環境的勇氣與寂寞。比如,「大多數人都崇尚『白』,連黑人自己都難免」、「人們以為獨一無二讓你顯得特別,錯了,那只讓你寂寞;歸屬於某人才是特別。」

雖然,書中某些角色有更多解釋與發揮的空間:Desiree為何一定得待在故鄉受猜測與流言?Stella真非得一輩子欺騙丈夫?沒有其他的選擇?此外,Desiree前夫暴力的背景、Jude變性男友的處境等等都可以著墨得更深刻。然而,瑕不遮瑜,這是一本引人入勝、幾天內就讀完的好小說,毫無疑問。

Ok, off to my next read, can’t wait! 🙂 等不急要開始讀下一本書了。

哈利的餐館

「黛比出車禍了!」初夏之夜,一踏進「哈利的餐館」,吧台後的女孩莎拉就對我們說。

一家三口聽了大驚,急問詳情。

原來,兩天前餐廳打烊後,黛比開車回家時打起盹,撞上路旁的大樹,斷裂了數根肋骨,醫生說至少得休息六個月⋯。

佛蒙特鄉間道路多漫長寂寥,暴風雪時茫霧一片,能見度之低,行車其間如置身於異境。入夜後,無路燈的小路如浸濃墨裡,除了車頭燈打出的光,常只見高空上一輪明月或滿天星星,行車者總不覺握緊方向盤,只怕冷不防地路旁冒出一隻熊或野鹿。深夜獨駛於枯燥長路上,疲憊,睡意籠罩下,失控出事並不令人意外。

在吧台的老位置坐定時,先生和我心裡同時閃過:「黛比太勞累了,」

黛比是餐館的老闆娘兼總吧台,先生哈利是主廚。初造訪時,餐館位於雪山下的小鎮邊緣,哈利在店後墾了一片大菜園,提供廚房各式有機新鮮蔬果與香料。菜單以義式為主兼及東方風味,舉凡椰香炸蝦、咖哩料理以及一年可賣出四、五千份的泰式炒粉(Pad Thai)等都是招牌菜。

數年前房租高漲,哈利被迫遷離舊址,搬到鎮外一個鳥不生蛋的地點重啟爐灶。深冬某夜,重新開張的餐館燈火明暖,裝潢從鑲壁圓柱歐風改成鄉村風的小餐館,賓客滿座,放眼一看,死忠的客人都跟過來了,寒暄問候,熱絡如昔。

食物之外,大多的老客人是衝著黛比來的。

六十開外,削短捲髮,矮矮胖胖的黛比一手包辦訂位、調酒、點餐、上菜、收盤、結帳、開門、關店⋯⋯。旺季餐廳座無虛席時,只見黛比如八爪章魚般靈巧地在吧台與廚房之間游動,或是跟剛坐下的客人寒暄,或跟要離開的擁抱道別,流暢地觀照食客們,臉上始終掛著笑容。這位聲音輕軟卻有無比能量的婦人是整間餐館的靈魂人物,溫敦能幹的身影,總讓人想起遙遠故鄉幾位韌性十足的姑嬸長輩。

約十幾個座位的吧台後,黛比有兩個年輕的幫手:孫子卡爾和高中女孩莎拉。

卡爾是個戴著鼻環的高中輟學生,白皙而沈默,很少跟客人交談;然而,倒水擦桌收盤,神色並無不耐。

「我女兒和女婿不成才,我把卡爾帶在身邊好看緊一點,」一回孫子休假,黛比跟我們聊起嗜大麻、不務正業的女兒與女婿時說。

自家有個青少年,我們熟於從一兩句問候開始,摸索卡爾的興趣,幾次下來,話題漸多,男孩跟我們分享附近的登山秘境,說著他不想唸書,想學攝影,以及迫不急待想離開佛蒙特的嚮往。

一旁,從十六歲起就在哈利打工的莎拉俐落熟練,紮著馬尾長相普通的她也迫切地想獨立,聊的都是實際的問題:如何存錢,想買隻好手機,希望能付得起所開的老吉普的修理費 ⋯。莎拉再過幾個禮拜就滿十八,「畢業後有什麼打算?會離開佛蒙特?」我們問她。

「也許出去看看,但終究還是會回來,我想我一輩子也離不開佛蒙特,」女孩肯定地說。

出入佛蒙特久了後,發現這裡的孩子跟別地稍有不同:他們很少提到臉書、IG或 Tik Tok,話題裡最多的是:滑雪旺季之後,到哪裡去找打工的機會?

莎拉和卡爾之外,每逢假期總會在寓居的民宿餐廳遇到端盤打工的珍妮。就讀於杜克大學土木工程系的她,是民宿主人大湯姆口中「聰明的一個」。每逢年底至元旦之間的滑雪季,整整兩個星期的寒假裡,珍妮只在聖誕節那天給自己放一天假。第一年見到珍妮時,她剛上大學,難掩生澀,之後每一年,她的談吐與神態愈顯自信,但依然紮著馬尾,白襯衫黑長褲,素顏樸實。

雪季在民宿打工的,還有廚房裡的約翰。一提起這個才十五歲,「清晨五點開著大剷雪車到處工作,鏟完進廚房洗碗的男孩,」湯姆的口氣難掩驕傲,「我們佛蒙特典型、習於吃苦的孩子!」

孩子在餐館用餐時所繪的作品。

(孩子在餐館用餐時所繪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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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滑雪,夏秋登山健行,頻繁出入佛蒙特後,湯姆的民宿與哈利的餐館成為我們最熟悉的落腳處和認識本地人的窗口,尤其在沒有網路的哈利餐館,時光退回至少五年前,人們在這裡用餐,聊天,夫妻談心,朋友交際,主客們交換所見所聞與人生經歷。

吧台前,酒酣耳熱時,故事多得一夜也說不完。比如,五度婚姻的哈利、兩度婚姻的黛比,因婚姻而發展出的錯綜複雜親戚關係。比如,跟我們一樣固定坐在吧台前的那對老伴侶,芮尼與比爾。

滿臉風霜的芮尼矮小碩壯,看不出已七十好幾。坐在她身旁的比爾高瘦話不多,亦趨亦步。初時我們以為兩人是一對夫妻,慢慢地從他們各自付帳、總是「我的房子,我的公寓,」話語裡,捉模出兩人是晚年後才在一起的伴侶。

芮尼從小迷滑雪,一從朝九晚五的職涯退休後,便在附近的滑雪度假村找到一份教小孩子滑雪的兼差,以此交換免費滑雪,夏天時則改到山下的高爾夫球場工作,一樣地,打工換球打。好動的老太太皮膚黝皺,精神奕奕,笑稱自己就是離不開大自然。

從雪況到人生,兩老與我們聊得最多的還是黛比,還是哈利的餐館,「不知她是怎麼做到的,把每個顧客照顧得那麼到位,」「從他們只有五桌開始,二十年了,我們一直跟著它。每天到最後,我喜歡坐下來好好地吃頓晚餐,哈利的店讓人放鬆,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們點點頭,完全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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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飲與人情之外,哈利的餐館還有我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經歷。

晴朗酷冬,初嚐滑雪樂趣的我從早到晚上下山嶺,欲罷不能。晚餐時一家三口如常來到哈利的店,如常坐在吧台高椅上,先生在左,兒子在右。我點了一杯「十四手」梅洛和泰式鴨肉炒麵,一切再尋常不過了。然而,吃著吃著,只覺一陣嘔心,「我覺得很不舒服,」一語未畢,人已失去知覺。原來電影裡演得不是騙人的,剎那間你可能完全失去意識,死門關比想像還近。

後來據家人說,前一刻還好好的我突翻白眼,著魔似地猛往後癱仰,幸好先生即時托住我,否則人不知跌成何樣。

四周嗡鳴聲響,逐漸回神時,只覺有人拉了張矮凳讓我坐下。「媽媽,媽媽!」最先聽到的是兒子的哭喊聲,伸手探尋他時察覺自己全身冷汗透濕。

這時,有人握起我的手,熱軟的溫度把人從無意識的邊緣換回真實。有人拿來一桶冰水,旁邊這人以冰冷的毛巾不斷地擦拭我的額頭和脖子。意識到是黛比,一想到引起店裡的騷動,「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我抱歉地說,「歐,傻孩子,快別這麼說,」她一把抱近我,緊緊貼著她那綿厚的胸脯上。

卡爾遞上一杯水,細心地捨玻璃杯,改用插著吸管的兒童杯。

不一會兒,救護車嗚鳴而來,兩名救護人員進屋,測體溫,量脈搏,問感覺,言語間對眼前的狀況並不陌生:外地人低估佛蒙特詭異的高山嚴冬,晴空萬里時空氣之乾燥,當你察覺身體缺水時常已太遲。

安全起見,醫務人員建議我上門外的救護車做心電圖檢查。父子的摻扶下,我起身,經過客人與服務生讓開的通路,原本忙碌的餐廳安靜無聲,眾目之下,我們隨醫護人員登上低窄的救護車,在救護長椅上躺下,胸口貼上電極貼片,看著螢幕上畫出一條條心跳波動。身旁的兒子又慌又努力地表現出大男孩的鎮靜,先生則緊握著我的手,「這輩子從沒那麼害怕過,」兩人後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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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冬季,又是滑雪的一天。從風雪深濃,冰庫般低溫的戶外走進暖熱的哈利餐館,脫下厚重衣帽與手套,坐在預留的位置上,一切再熟悉也不過了,唯一不同的是,空氣中有一種歡愉的氣氛:黛比回來了。

拿出酒杯,調出先生固定點的馬丁尼,「我們今晚有通心粉,」尚未坐穩,笑臉紅潤的黛比迫不急待的跟先生說,記得那是他的最愛之一:烤得燙滾香溢的乳酪麵食,瞬間逼退一天的飢寒。黛比說起她的車禍與復原,問候我們。莎拉從背後端餐而過。卡爾送上一杯熱開水,依然沈默。打從我那次意外後,每次進門甫坐定,他一定先送上一杯熱水,好似怕這個不懂北方天候的外地女人,又突然暈過去。

環視左右,跟吧台另一頭的芮尼和比爾招招手,喜愛的食物回來了,黛比回來了,有人記得你愛喝的酒,愛吃的食物,有人對你展臂擁抱,分享人生甘苦。吃著喝著聊著,天寒地凍裡,這間與世隔絕的小餐館,溫暖如春。(刊於06/20/2020 《世界副刊》https://www.worldjournal.com/6978739/article-哈利的餐館/?ref=藝文_世界副刊

身體的囚犯還是主人?—讀《Hunger: A Memoir of (My)Body》

多年來我一直記得一件事,國中某堂課上,我坐壞了一張椅子。或,椅子本來就鬆動了,但卻在我坐時崩壞,四隻椅腳中有一隻與椅面脫離。重新裝牢後,老師招來一位體重可能不到四十五公斤的纖瘦女同學,換她去坐那張椅子。

當下,我清楚地知道,我的體重是個考慮因素。相較之下,我是胖的。

回想起來,老師那樣的處理並非不合理,他並不知道我的敏感天性,更不知道那個記憶會跟隨我一輩子。

從小到大,我都不算是個苗條或瘦的女孩,我健康健壯,但跟大多數的女生一樣,我總覺得自己太胖,腿太短,腰太粗,很少穿緊身衣服、短裙或無袖上衣。

成年後,隨著知識與自主意識逐長,對自己的內在與特質多了些信心,但因為不化妝不打扮,喜歡自自然然地,免不了會遇到「可以更瘦一點會更漂亮歐」,或:「就算有了內在美,若外在也更加強,不是更完美嗎?」之類的「好心」建議。彷彿單是做一個好國民,有一定的知識與品行還是不夠,身材與外表依然提醒著我的不足。

即使後來,遇到一個喜愛也接受(幾乎)我的一切的伴侶,還記得剛認識時,我曾經問他「我可以胖到什麼程度,你都不會不愛我?」這個「雙重否定」的英文句當時被我講得離離落落,也顯示出我對自己外表的沒信心;似乎總覺得,如果更瘦一點,會不會更愛自己一點,會不會更快樂一點?

相信我並非例外,對很多人,尤其是大多數的女性,身材是一輩子的愛恨糾結,幾乎打從青春期或更早開始,「保持好身材」就算不是第一,也是前三名的任務。就算已事業有成、家庭和樂、什麼都有了,還是免不了在意體重計上的那個數字、腹部與大腿的那圈贅肉。外表影響著女性對自我形象的認定,決定一個人的快樂與否,有些人一輩子沉陷在減肥、復胖的重複漩渦中,有人花盡時間、金錢、心力,不計一切,追求一個極致的目標,瘦身健美行業的商機駭人,「更苗條,再瘦一點」永遠是許多人的新年度目標之一。

中年、對自我有更多認識的此時,讀到女性主義與文化評論者羅珊·蓋伊(Roxane Gay)的新書「飢餓:關於我的身體的自傳」,受到極大的撞擊。

不管對自己的身材有多麼不滿意,你可以想像你的體重不是超重三、五甚至十、二十公斤,而是兩百公斤嗎?

打從青春期以來,羅珊·蓋伊就嚴重而危險地超重,體重一度達到五百五十磅(約250公斤)。不但肥胖,羅珊還是個黑人。這個社會對肥胖者的偏見本來就嚴重到幾乎無時無刻、無所不在。肥胖加上是黑人,更代表你這個人:懶惰,沒有自律和克制力,生活飲食習慣不佳,貧窮,低等⋯⋯。

常春藤大學出身,擁有博士學位,在大學任教的的羅珊是位女權主義者、著名的文化評論家、紐約時報作者、著名的社媒影響人⋯⋯。她的父母是海地移民,父親是一位土木工程師。雖然對社會的貢獻不下於人,因為外型與體重,喜愛時尚與正港美食的羅珊買不到她尺寸的衣服,無法上餐廳、戲院或搭飛機,因為座位都太小了⋯⋯;生活種種不便之外,在百分之五十人口過重,肥胖被視為嚴重的流行傳染病的美國社會,人們對羅珊這樣的肥胖者口出惡言,責怪他們加重了社會的醫療負擔,街上的陌生人對她面露鄙視與憎惡,「好像你不值得存在,沒有活著的價值和權利,」而大眾文化與媒體從雜誌到電影,把肥胖視為大敵,電視減肥節目如「The Biggest Loser」肥胖的參賽著被健美教練羞辱,他們因為瘦不下來而痛哭流涕⋯⋯;即使媒體女教主歐普拉也著名地以自身的經驗,鼓吹減肥,強調瘦下來才幸福的觀念。

我們的社會與文化對美的定義、身材的標準已經達到走火入魔的程度。羅珊寫道:「大部分的女孩從小被教導,要『苗條嬌小』,不要佔據太多空間,男人才會喜歡,社會才會接受,」瘦才是美,苗條才會幸福。

至於對肥胖者,除了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負面評論與歧視外,很少人真正了解他們肥胖的原因:遺傳?生活型態?家庭背景?成長遭遇?

導致羅珊過胖的原因是:十二歲的時候,她被男朋友帶領的一群男孩集體性侵。

背負著這個龐大的秘密,羅珊轉而從吃得到慰藉與保護。巨大無底的痛苦與寂寞,怎麼也無法填滿,只有食物能暫時提供慰藉,「我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用體重體型當屏障,把自己圍在裡面,」越胖她越感到安全,因為男人再也不會接近她,碰她,傷害她。發後她不敢跟父母或任何人提,因為怕讓父母失望,好女孩的形象從此毀滅。那個不幸事件奪去了羅珊的一切:自尊、自信、對人對愛情與情感關係的信任⋯⋯。

一個原本單純、聰穎、受父母疼愛的十二歲女孩,被性侵暴力傷害改變了一生。長長一段幾近自我放逐與毀壞的時間之外,低自尊更讓羅珊在感情上總是扮演給予與等著受施捨者的角色,即使在不平等、甚至被語言暴力的關係裡,她也忍受,告訴自己「只要對方願意跟我在一起就夠,」過去如惡夢日夜不離,渴望被愛而不得,寂寞的她只有在食物裡找到安全與安慰。《飢餓》一路讀來,讓人對這個龐大身體下,有著纖細敏感、善良幽默與智慧的女同志好生心疼。

以散文集《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Bad Feminist)以及活躍的社媒評論,贏得龐大讀者與關注者的羅珊筆鋒簡白、思路清晰條理。《飢餓》開宗明言:「我的不是一個成功的故事,而只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要講的並非一個成功減肥的故事,也不是一本激勵讀者的書,而是誠實赤裸地描述,這世界對她這樣體型的人的反應與對待,她的身體與食物的複雜關係,情感與理智的掙扎:面對食物我們都有焦慮:想吃的慾望與自律,放縱後的自責,尤其是一輩子與體重糾纏的人。他們需要了解與尊重,不需要你的減肥偏方或健身建議,因為,你怎麼知道他們沒有嘗試過一切?你怎麼知道他們沒有無時無刻自我掙扎與唾棄?

過重的身體與受傷的過去像個牢籠,羅珊自言,花了二、三十年終於慢慢走出來,從不敢碰觸、埋葬那段創傷,到學著透過寫作,不斷回去探望那個受傷、虛弱、害怕、羞恥的小女孩,告訴她需要聽到的一切。書裡最後,她google找到那個施暴的前男友,知道他在一家大公司當主管,甚至打電話過去,聽到他的喂喂聲,她顫抖得說不出話⋯⋯。一個無辜女孩被毀的一生找誰負責?除了自己艱難地、勇敢地走過。羅珊自認是個存活下來的受害者,她選擇不站出來揭發那些男孩,因為「很多時候你說、他說,最後變成對方說的比較重要,我們(受害者)只能吞下事實,讓它銷蝕我們,憂鬱症、癮症上身。」對施暴者,羅珊不想原諒,因為原諒並不會使人自由,她選擇在過去的陰影下活出最好的自己。

書寫一副受盡傷害的身心,羅珊·蓋伊的勇氣令人佩服。人與身體的關係,需要更多真實的對話與教育,這是一本需要被閱讀的作品,不管是男人女人男孩女孩皆是。

閱讀過程中也難免不斷自省,除了傳統觀念下對肥胖者的粗淺認識、刻板印象,對自己的身體是否夠接受、夠善待?這副身體為自己做牛做馬幾十年,對它有多少肯定?我想多對身體說謝謝你,也想對十三歲的那個自己說聲抱歉,沒關係的。

所謂疼愛自己,是從與身體和平和善地相處開始,不管尺寸、肥瘦,你的身體是獨一無二,是你的,是你。

至於對那些打著關心、為你好的藉口,大辣辣地介入你的隱私、批評你的身材或外表,建議減肥偏方與方式的外人,你大可以直接(或帶著微笑地)回應:「你管好自己就好了(might your own business!)」

生活需要一點甜

過去兩個多月以來,我已經烤了四次這份無麵麩巧克力蛋糕(flourless chocolate cake)。

先生平時喜歡優質的黑巧克力蛋糕,尤其是香濃而不甜膩的無麵麩巧克力蛋糕。四月初他生日時,上網收尋了一個簡單的食譜,減糖減油後,第一次做,他讚不絕口。晚餐後,父子兩喜歡把一小塊蛋糕微波溫熱,加上一勺義式冰淇淋gilato,「So good!」一臉滿足。過了不久,「我們有做那蛋糕的材料嗎?」先生問。多麼明顯的暗號,為妻的當然二話不說,蛋糕很快又熱騰香濃地出爐了。

在我們家,甜點是必備的,零食也不少;然而,兒子小的時候,情況完全不是這樣。

照書養的我,當年是個對甜食高度警覺甚至敵視的新手媽媽。那時,冰箱裡沒有巧克力牛奶,櫥櫃裡沒有糖果,一年中只有萬聖節那天,兒子可以無限制地吃糖。後來隨著他的年紀漸大,高糖的巧克力牛奶才開始半原味半巧克力地混合,還記得他第一次喝到純巧克力:「原來是這個味道啊!」臉上的驚喜。

但老實說,嚴禁只刺激了孩子更想吃的慾望。記憶深刻的是,兒子四歲多時,帶他到鄰居家玩。一進門,看到客廳桌上那個圓玻璃瓶裡五顏六色的各式糖果和巧克力球時,小男孩眼睛發亮,幾乎可以聽到他嚥吞口水的聲音,完全聽不到我一再地:「只能拿一顆就好」的提醒,火速塞下一顆巧克力球後,小手馬上又往罐裡伸去。當場,主人與客人皆尷尬—-客人偽高標的教養崩潰中,對小人完全束手無策;而主人雖知不該介入別人的管教,但眼看孩子又愛又渴求的模樣,難免心生不捨。接下來,兒子開始有各種playdates,到同學家玩時,對方的保母或阿嬷總會準備各式點心,通常是美式甜得驚人的餅乾或布朗尼,從兒子一塊接一塊的速度,很快地他們都可以看出,平日不常吃到的他有多愛那些甜食,對他們家的孩子,餅乾薯片稀鬆平常,對我家的則顯得珍貴不已,不但吃得連聲感謝,還常「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巧克力餅乾」由衷讚美。不用說,離開時,老人家總不忘再多塞幾塊給他。

驚覺我的嚴禁有矯枉過正的危險,任何欲求,過度的防堵與限制只會導致更多不滿足、引發更強烈的渴望。況且,我也不希望孩子萬一因為得背著我偷吃甜食或撒謊,對自己產生「不聽話」、「不是好孩子」的負面印象。我思考著如何提供孩子較健康與平衡的選擇,與其斤斤計較,隨時盯看,搞得大家都緊張兮兮,讓吃甜食變成一種罪行,何不引導孩子認識食物的特質,以及對身體的優劣影響,逐漸培養他自我選擇與管理的能力。

慢慢地,我更勤快地鑽研與自製營養點心,廚房檯上不時擺有剛做好的營養馬芬或餅乾,點心罐裡裝著各式營養條,冷凍庫裡總有優格冰棒、迷你冰點、熱量只有一般冰淇淋約一半但同等美味的義式冰淇淋,餐桌上永遠有一大盤水果,櫥櫃裡有綜合堅果和巧克力。因為知道隨時要吃都有,兒子反而不過度。因為知道吃什麼對身體比較健康,尤其,近年來建立了運動習慣後,他對熱量與營養的認識越多,知道每次運動後會消耗多少熱量,該攝取什麼對身體最好,攝取多少,飲食更聰明了。

提供孩子豐富實用的生活知識,建立平衡的生活習慣,而非一昧限制,絕對是比較長遠而健康的教養方式。

甜食戰的經驗也反應在我們對兒子其他活動的態度與作法,比如,我們對兒子從小玩電動並不禁止,但很明確地定義:就跟甜點不是主食,把飯吃好才能吃甜點一樣,打電動不是生活重心,而是休閒娛樂,所謂休閒,是當該盡的責任與工作完成後才能從事的。

這個想法下,平日勤奮工作以身作則的先生,偶有閒暇時也會一起加入電玩,以行動支持兒子這是一項正常的娛樂。父母知道孩子玩些什麼遊戲,不但有共同話題,探討電動的利弊時也更有說服力(遊戲為何令人著迷?打時、打完感覺如何?得到什麼?每天花多少時間打?那些時間用來做其他事會怎樣?若上了癮每天會變成什麼樣子?你會變成什麼樣子?)通常,父母有自信就不怕被問題挑戰,不會一昧地高壓,什麼都說不但卻不解釋清楚,而是願意花更多時間去面對。教養不太鬆不太緊,常鼓勵孩子表達內心的需求,以開放的態度溝通,讓慾望與罪惡感不必糾結,久了,不管是甜食或電動在孩子心中就失去禁忌的樂趣了。很多時候,當我們相信孩子,肯定他的小進步,孩子也不會讓我們失望的。這同時,協助他培養更好的替代和選擇,鼓勵其他興趣,引導他看遠一點,知道甜食和電動對身心的負擔,介紹其他健康美味與有趣的東西供他嘗試。孩子總有一天要自己生活,從小幫他培養自我管理與獨立的能力遠勝一切。不可否認,任何正面的影響都得花上許多時間與心力,至今依然記得,兒子如何以無數的小時,跟我們爭辯、爭取他要玩一個「同學都在打」的超齡電玩的「自由」。啟發式的教養雖辛苦,但好的觀念與習慣受用一生,絕對值得。

從一份蛋糕開始,拉拉雜雜竟寫了一堆,最開心的是,平衡之下,我可以繼續不斷地烤馬芬、餅乾、巧克力蛋糕⋯⋯。健康美味的甜食是可以被感謝與歡迎的,生活裡有一點甜,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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