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一個外星人》書摘(三):獨處
獨處的意義因人因時而異,於我,它給了我珍貴的寂寞與寂靜,給了我機會去埋頭做一些真正在乎的事,暫時忘卻了外在的眼光與傳統束縛,去治療出身於封閉戰地,對軍人、軍車、各式權威表象鞠躬敬禮、被聯考受挫打擊得行銷神毀的扭曲成長過程,並逐漸撕去身為一個異鄉人的層層困窘與禁錮。
剛到美國那幾年,因為語言的弱勢、天生高度的自覺性,加上幾次刀割入骨般的打擊,我彷彿卡通裡的小人,急速萎縮,不僅是對權重位高者,有時連貌似氣勢強悍的狀況和尋常男女,都足以令我卻步,脆弱到甚至看到那種開著卡車、牛仔褲紮進皮靴裡、獨自在加油站加油的中年女人,
都忍不住多看兩眼,欣羨不已。
冬之日出
冬天的早晨,天總亮得晚。
掙扎醒來時,通常是漆黑一片。除了沉熱的體溫,早餐的爐火,即使燃著暖氣的室內,也是冷的。
送孩子上學回程,鎮上的湖覆蓋著深雪,湖不見了,只剩白靄靄一片曠野。
樹是枯的,空氣是冰的,吐出的熱氣立刻被吞蝕。
透過層疊的雲隙,天慢慢開了,瞬刻如永恆。
日光黃金似地照耀在遠方的房子上。
家,亮了起來。
我以為雪是無聲的
我一直以為雪是寧靜無聲的,
就像我以為花無語,水過無痕,白雲只不過是一片又一片的氣層,沈默的人無話可說。
背負著無知,惚惚走過一季又一季,直到來到北國最深冷之處。
我才知道,
夏日繁花說著寒冬的掙扎,春陽與水的滋潤,土地的供與。
我才知道,
冰下的湖水依然流動,灰霾的天空預告著一場暴風雪。
急雪霹啪如拍打,細雪梭梭如舞者輕落。
雪花有六個邊,每一朵都不同。
雪厚時,可以直立一座雪人,平躺出一個天使。
冬鳥不走,清雪黎明裡,紅衣主教啼唱單音節清脆的歌,山雀連綿地喚“sweet, sweet”。
我才知道,
思念可以比永遠長。對坐夠久,沈默的人,故事比想像的多。
Let me tuck you in.
冬天的早晨,起身時,屋內屋外依然一片漆黑。
整夜重複著一個荒謬的夢,醒來發現頭痛欲裂,肌肉痠疼,想必是奮力抗拒夢中那斷裂擾人的念頭所致,心裡這麼想著。
平底鍋裡的煎馬鈴薯絲逐漸酥脆,窗外樹林開始透出藍色天光。做完早餐,我爬回床上。
送兒子上學前,父子兩來到床邊。
「我希望你很快好起來,你要我幫你蓋緊被子(tuck you in)嗎?」兒子問。裹著大衣帽子手套的他,看似個準備出征的士兵。我說好。他把棉被毯子往上拉,緊緊掖住我,然後把我的雙腳提起,也用棉被包裹起來—完全是他父親平日幫我們蓋被保暖的方式;有時,天冷,我們在沙發上看電視,先生也要拿小毯過來:”Let’s tuck you in.”好好地把人裹得暖呼呼地。
離開之前,兒子抱抱我,「如果你需要什麼,就打電話給我,好嗎?」聽得出極力想幫忙。像個木乃伊般固定在床上的我聽話地答允,旋即想,他根本沒有電話啊;那無疑也是他父親平常遇到家裡有事,出門前的口氣。
他父親給我倒水吃藥,「我知道你喜歡溫水。」雖然不信溫水之效,但他仍配合東方習俗地。喝著上溫下冷的陰陽水,終於慢慢沉睡,醒來出了一身汗,人也舒暢多了。
放學時,我去學校拿回兒子沈重的書包和薩克斯風,他要搭校車去遠處參加滑雪。
剛放學的校門口,校車,轎車,人群又急又亂。遠遠地,我看到他,尋找著我。我推門對他招手,他跑來把東西交給我,說再見後,轉身,突然,又跑回來:「你好一點了嗎?」他摸摸我的額頭。然後近來第一次讓我在公開場合擁抱他。「好,那麼,晚上見囉!」背著滑雪裝備,他又跑開了。
帶著男孩手的餘溫,我的車緩緩行在雪地裡。
我知道,入睡前,他們父子會再度來到床邊,熱心詢問需否「tuck you in」。我知道,不久後,我會再度鬆開被褥,黑暗中悄聲去探視、親親熟睡中的孩子。
生疏地,熟練地,當關心所愛的人,若能像孩子般無拘地學,無畏地表達,相信我們都會越來越上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