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hive - 2018

秋天走過曼哈頓

「小心別搭錯車啊,布魯克林區有些地方不是很安全呢…。」早上出門前,在皇后區長大的婆婆耳提面命。「沒問題的,我是白天出門,也會小心的。」我說。

把車停在機場,拍照以便回程提醒自己後,我拖著隨身行李箱走進候機大廳。過安檢,買了杯咖啡,登機坐定後,拿出筆電繼續看《新聞編輯室》(News Room)影集,新聞處理分秒必爭,劇情緊湊極了,一集看完正好準備降落。

下機,搭上機場捷運轉往曼哈頓的地鐵。JFK機場依然龐大,卻不復記憶中繁雜。地鐵分過站不停的快車與每站皆停的一般車,駕駛的口音濃重,同時上車的一對外國夫婦頻頻查閱手中的旅遊指南,專注地聆聽他的廣播。一對黑人情侶在我對面坐下,中年模樣的女人滿頭緊箍的編髮、皺膚、缺門牙,手臂上滿是刺青的年輕男友緊窩著她,接吻撫摸打情罵俏,火辣的聲色教人欲遁逃,直到車入市區,乘客愈形擁擠後,視線才逐漸被遮掩,耳目稍歇。

抽出背包裡的《紐約客》雜誌,一篇有關美國人對止痛藥嚴重上癮的調查報導,帶我穿過了布魯克林,過河,抵達曼哈頓下城的「翠貝卡區」(Tribeca)。

沒有電梯的一站。提著行李爬上階梯來到地面,朝旅館的方向走去。高樓林立中,頸上的絲巾飄在秋天的陽光裡。佇立街角,心頭湧上一份無前顧後顧旁顧之憂的自由感,生疏得教人幾難招架,多年全職育子之後,彷彿從冬眠醒來,我第一次回到獨自旅行。

***

鄰近蘇活、中國城與東村等區的翠貝卡是先生和我來紐約慣住的一區,這次依然。

放下行李後,我沿著運河街走到中國城深處的「武昌排骨」午餐:排骨飯,海帶豆乾小菜。倒非特愛這排骨飯,惟置身滿街大陸川菜、港式飲茶與泰越小吃招牌之中,那繁體招牌和菜單給我一種台北中山堂附近、城中市場的親切感。

回程,久未踏足華人世界的人,心比嘴饞地走進「飛達西餅」買了一個菠蘿包和蛋塔當甜點,轉入「功夫茶」帶一杯青蛙撞奶,再跟人行道的蔬果攤挑兩顆青脆誘人的芭樂,飽脹滿足地回到旅館。

放下採買物,再次出門。逛過「春天街」上設計師名店裡幾件昂貴得碰不得的服飾,走進天花板上垂掛著各類紙本書的獨立書店McNally Jackson,坐下來寫幾句關於旅行的記憶與心情。收起筆記、離開書店後,我走更遠一點,到格林威治的MacDougal街去朝聖佩蒂.史密斯的Caffè Dante。咖啡館雖已易主轉型為義大利餐廳,隔著馬路,我彷彿仍看見一九六五年、剛從紐澤西搬到曼哈頓的詩人女歌手,固定坐在那個靠窗的位置,沈思,寫作,夢想著有朝一日開一家屬於自己的咖啡館,「一個讓詩人和旅人得以單純地避難的小天堂。」

時間尚充裕,我決定搭E線北上中城,沿著第五街走向中央公園。

炫目排列的名店宣告著最新的潮流趨勢,教堂石階上躺著穢倦的遊民,聳天的玻璃大樓映出精巧攝人的建築倒影。川普大樓前,觀光客聚集拍照,劉姥姥進大觀園般,我隨著人群走進大樓,手扶電梯交錯上下消費名牌,名流政客進出、通向閣樓川普家庭的大理石電梯金碧輝煌,讓人瞬間沾了點權勢富豪的奢氣。

古典與現代,前衛與日常,貧窮與奢侈,清秋的曼哈頓街頭,氣味與聲影滲入呼吸。聳天高樓如外星巨獸,上班族的腳步與車流急如星火,然而奇異地,這喇叭聲與工程鑽岩機聲不斷的城市,卻給我一份台北的幻覺、難言的熟悉。

逛累了,我隱身聖湯瑪士教堂,在一個最繁華與髒亂的城市,體會最日常與神聖的平靜。禱告的信徒身影沉如山,聖歌悠悠,坐在長椅上閉目聆聽,與紐約交錯的往事映入腦海:單身時,第一次造訪,心裡朝思暮想著遠方的一個人。第二次來,該留在美國?該走?人生的十字路口,憧憬復徘徊。最近的一次,牽著孩子的小手,慢慢走,慢慢看,直到曼哈頓之旅成為一趟對我們別具意義的共同經歷。

***

過了一個異常溫暖的夏天和處較南方的關係,秋天像個貪玩的孩子,在這城市逗留忘了走。踏入中央公園時,樹葉依然茂盛,橘紅繽紛,紅藤遍佈拱形石橋,落葉紛飛步道,馬車糞便味的空氣裡,錯落摩天樓環繞的公園如一片多彩的世外桃源。公廁裡,背著穢舊背包的中年白女人撕開幾枚撿來的煙蒂,抖出煙草,捲起一枝細煙管,面露滿足地吸吐著。公園之東,伍迪艾倫當年曾以所居的二十條街為場景拍了電影「曼哈頓」,表達他對這美術館、高級餐廳、門房公寓林立的一區獨特的感情。上西城,約翰.藍儂被暗殺的大樓外,一小群歌迷觀光客群聚在忙著卸貨的卡車前拍照。往北往南,往東往西,沒有行程,沒有計劃,我放任腳步,以手機留下季節在這城市留下的幾抹深濃。

***

離開公園,往南朝市圖書館而行,輕緩秋風裡,不知不覺地走上一條文學步道。

第五大道與公園大道之間的東四十一街,地面上鑲嵌了摘自四十五位知名作家的九十六則名句,前市長彭博於二〇〇三年正式更名為「圖書館路」(Library Way)。

不算長的人行道隱身於曼哈頓眾名街大道之中,尋常而不起眼。無視行人往來匆匆,我漫步其中,瀏覽字句:“I don’t know which is more discouraging, literature or chickens.”愛養家禽的作家E.B White在養雞與文學之間的掙扎令人菀爾。”A word is dead When it is said, Some say. I say it just Begins to live That day.” 究竟文字被說出來,就死了,抑或如狄金森所相信的:文字從被說出來的那天才開始活著。另一名執固的女子吳爾芙則信奉:「如果你不能辨別真實的自己,就不能分辨別人的真假。」(If you do not tell the truth about yourself, you cannot tell it about other people)其他還有出自海明威、梭羅、馬克吐溫、卡謬、波赫士…等人的名言。

上班時刻,步道盡頭、圖書館外供人休憩的露天座位人煙稀疏。走進已有一百多年歷史的紐約公共圖書館,石璧、天窗、彩繪的天花板,如一棟歐式美術館的建築本身就值得一訪,遑論其藏書。石階上的閱讀冥想者,長廊閒逛的遊客,閱覽室深埋的身影,圖書館慣有的靜謐裡夾雜著低聲細語,所有人都輕放著腳步與呼吸。

走出圖書館時,我一眼看到階下那名男子,「與作者見面」(Meet the author),垂在他面前小方桌的白紙上寫著。偶爾有人停下,翻翻他桌上的書,寒暄幾句或不說一語後離開。

小攤前,我拿起羅賓森先生的詩集,自然聊起寫作與出書的種種:出生於阿拉巴馬州,十七歲開始創作,從未受過文學訓練,至今出了兩本詩集和兩本小說,全是自印自售,在亞馬遜網站上獲得不錯的評價….。

我挑了他以一名虛構的芭蕾舞者為主角的詩集,創作靈感來自瑪莎·葛蘭姆,寫舞者的跳躍練習、優雅身姿與舞台上的掙扎;還有一本書名叫Zoe的愛情小說。

問過我的名字後,羅賓森先生低頭、仔細地在兩本書內頁上簽名留言:”

For precious life, for peace, and for understanding.(給珍貴的生命,給和平,給相知。)

「要一直寫下去歐!」轉身離去之前,我對他用力地說。

「妳也一樣!」,他滿臉笑容地回。

***

傍晚,先生終於從別城出完差飛來會合,兩人約在蘇活大旅館的大廳酒吧,點了起司盤和白酒,吃個五分飽,再擠進一家一直躍躍欲試的餐廳正式晚餐。餐後,曼哈頓夜正熱,走回格林威治村,聽完小酒館的西班牙女歌手熱情演出後,繼續混在擁擠的窄小地下室裡,被四位才華洋溢的青年爵士樂家震撼至午夜。

擠過年輕觀眾群,鑽出地下室時,深夜的街道燈火如晝。攜手而行,說起當年單身時,曾在曼德遜大道的大樓上有一間辦公室,一度認真地討論過遷移曼哈頓工作與定居,「當初若那麼做了,不知後來會怎樣?」兩人推測著一段無法並行或重來的人生。

「沒有錢,曼哈頓很難住得舒服,」聊到昔日同事的近況,比如那育有三子、輾轉多年後在臉書覓得高位的友人,終於賣下、打通蘇活頂樓的兩間小公寓,然而一家五口住起來依然顯得擁擠。他們的週末,或許如許多典型的紐約客,往漢普敦海邊的房子跑;或者,找一個露天座位,悠閒地早午餐。不時,溜狗或遛嬰兒的朋友經過,眾人寒暄、起身、擁抱、貼臉頰…,年輕的父母一至墨鏡不離身,有的甚至仍穿著昨夜派對的禮服。熱情騷動一陣後,大夥兒各奔東西、繼續打發著摩登城市的潮週末…;話未說完,不免驚覺:那不是凱莉和眾女友的寫照嗎?果然,當年「慾望城市」的餘毒猶存。

紙醉金迷,夜涼如水,警笛呼嘯而過,淒厲聲穿過曼哈頓的至富至窮至悲至美。走著說著,話題慢慢離開了這繁華城市,回到北方郊外的小鎮;那裡,時尚止步、風潮不驚;那裡,綠院矮牆內,一個兩人胼手胝足打造的家正靜靜地等著我們的歸期。–刊於2018年10月27日《世界副刊》

理想教育的可能性:記菲利普學院的「家庭日」

今天是海奕學校一年一度的「家庭日」,早上八點開始,與來自多國和美國多州的家長一起,坐在兒子的每一科目教室裡,聽熱情專業、大多具博士身分,更重要的是每位都投入擁抱生活的老師們,上二十分鐘的課:

優雅又俏皮的女老師,音樂課從音樂欣賞教到以主旋律搭四個樂器的作曲創作,有趣得讓我也好想上她的課。

只有九個學生的微積分先修課老師身兼游泳與划船教練,授課之外深懂學生,種種「掙扎對這個年紀的好處」勉勵,深獲家長和學生共鳴。

海奕另一堂跳級上的大學化學課正在教「路易斯結構」,這位重要的科學家和本屆諾貝爾經濟科學得主之一William D. Nordhaus都在菲立普長長的、對世界傑出貢獻的校友名單裡。

全部用德語上課的德語課,對語言狂熱的年輕老師又笑又跳,他兼田徑教練,是三鐵健將。

藝術課這期從黑白攝影延伸至抽象畫與雕塑,學生定期造訪學校收藏豐富的美術館,「藝術應該像日常飲食,希望每個學生都能培養一定的了解與品味。」

英文課要求批判思考與投入討論,目前在讀馬奎斯和托妮.摩里斯,書單與深度讓人羨慕。

上完課,所有家長聚集大教堂裡,聽校長說明這所數百年歷史的學校持續精益求精,維持菁英私校學識標準,並積極參與社會,力求有別於眾多傳統「兄弟會」保守私校的治校理念。

最後與海奕的個人指導老師和其他家長座談,「欣慰地」發現每個新生都一樣,每天清晨到深夜苦讀、活動,充實而努力地成長。「希望他們成功,也要允許他們失敗。」英籍的指導老師給家長建議。

每次造訪,就更佩服這個品格與學識並重、提供一切協助學生成長與挑戰的高中。必修之外,學校憑其豐厚的資源與人才,還提供了從「數學與藝術」、「太空經濟學」、「兒童文學創作」、「電影配樂」到各種超乎想像、媲美大學課程的選修,並頻繁邀專才與名士校友舉行講座與表演,力予學生一個最深廣的求知環境。上完課後,嚮往不已,多麼希望自己也曾有這種師長全心投入涵育、才華知識激盪的求學經驗,更別提置身於這正值秋葉遍地、古典與科技結合的美麗校園。

心腦飽滿,熱血沸騰的一天,最後以海奕再創個人紀錄的校際越野賽跑,劃下完美的句點。在這裡,嚴謹的課業、學生自主的數百個嗜好社團之外,每個孩子都得至少選一項正式的運動,從高度競爭的校隊到較休閒的瑜伽或舞蹈課,不管程度能力,「上午緊密動腦,下午去流汗」。

聽教練們的貼心幽默與鼓勵,為冷風裡猛拼的兒子嘶喊加油,眼角泛淚地給十四歲的他一個最大的擁抱,謝謝他,因為他,我見識了理想教育的可能性,也改寫了我對美國教育、這一代年輕人的印象,他們的優秀與努力遠超一般人的想像。

最後的慢板

盛暑,台北的空氣悶熱得令人窒息,偶爾吹起一絲風,雖乏力而微弱地,卻彷如天賜的一口氣。

帶孩子去探訪父親。小電梯緩慢地來到六樓,按鈕後,醫護人員從室內櫃檯一開門,整間安養中心攤現眼前。視野所及的四、五區,每區有四床,每張床上躺著類似的病人:單人病床上,黃褐薄被下,一個正仰或側躺的病人,大多喉部插管,有些則口插呼吸管,床邊一致擺著各種醫護或餵食儀器。

慘白的日光長燈下,呼吸器運作、護理師給藥與換藥的推車、拉幕和交談的聲音交錯;窒渾的空氣裡,這層樓永遠發出一股尿糞交雜著消毒水味。

父親躺在最靠走道對門的一床。孩子和我戴上口罩,在入口處的洗手台洗手後,走到床側。

「俺爸,是我,阿美。」我總是這樣朗聲地喚他。

灰白頭髮被修剪成小平頭的父親張開微閉的眼。我墊起腳尖,俯近,直視他的眼睛。父親眼神似乎輕微晃動,但旋即呆滯地盯著天花板。我再喚他一聲,「你哪有聽曖,目珠睨一下。」打從父親不能或不願言語後,我們只能以眨眼辨識他的意願。「有聽曖嘸?」有聽到就眨一下眼睛,喜歡就眨一下眼睛,同意就眨一下眼睛⋯⋯,那微小而單一的動作成為我們和父親唯一的溝通方式。到了後來,那眨眼變成一個很模糊的信號,究竟是無意識的肌肉牽動,或是有意識的回覆,有時不免覺得,父親和我們一樣,越來越不確定了。

「來,來跟阿公打招呼。」我對靜靜站在床尾的孩子說。

這一年抽高許多的少年走到床頭,以簡單的國語喊:「阿公,你好。」 父親的眼神似乎停留在外孫臉上幾秒,但難以捉模。數月前,父親還能含糊地發聲、說出自己的名字,但現在他緊閉著嘴,完全不開口,只當抽痰、褥瘡換藥大痛時,漲紅了臉;或受到更尖銳的刺激,比如看到手機裡的自己時,睜目凝視。
面對阿公的無感,孩子轉頭不解地望著我;我示意他退到一旁等。有時探病的時間稍長,男孩就坐在走廊的塑膠綠長椅上滑手機,有時則單獨下樓到各商店逛逛。有一次,他決定搭捷運到不遠的夜市去買一杯珍珠奶茶,那是中文識字有限的他在台北第一次獨行,也是離開我最遠的一次,事後,他對那樣的小冒險頗為自豪。大多時候,孩子則警醒而沈靜地站在一旁,觀察四周,不急不促地等我。阿公所住的這個人間異境是生長於美國郊區的他和老病悲苦最近距、最真實的接觸。

我拾起父親的手。有一陣子,父親能夠以捏手表示意願;但近來,他的雙手總是緊緊握合或攫住床欄。使勁把它們扳開時,手心冒出汗臭,指甲掐入皮肉裡,痕跡歷歷。跟護士反應後,她們幫他紮捲上紗布,「不知他為什麼這麼緊張,」護士說,纏綁後,父親依然緊掐著紗布。求助?恐懼?怨懟?那雙緊箍的拳頭表露著父親僅餘也最強烈的情緒。

父親住進這間養護中心已數月。對床九十一歲的老太太,據說已入住四年多,長期臥床導致肌肉嚴重萎縮,現在她只佔據半張病床;偶爾,醫護人員半開玩笑:「好像應該只收她一半的費用,」 半個人身,捲曲在哪兒,除了被翻身、抽痰、灌食、大小便後被清洗換尿布,老人完全仰靠機器與外人維續性命,無聲無息地活者。事實上,這裡幾乎所有的病人都類似,或因中風、腦損傷,或是太老或病太重了,身不由己,無日夜之分地趟在那張專屬的單人病床上。

我一邊按摩著父親的手腳,一邊跟他說話,首先告知他的現況:住在哪個中心、醫生怎麼說;然後跟他細數兒女、孫子女的名字與近況:誰結婚了,誰畢業了,誰生孩子了。有時,我們進行時光之旅,回到那些悠悠長遠的小島往事,把那健康強壯的他帶回眼前:年輕時開計程車維生的他,如何因為在外頭跑多聽多見多了,不甘於務農,領著母親和六個在學子女,搬到城裡開麵包店,一切從頭開始。提到逝去的母親––那些年裡,她做麵包,他外送,胼手胝足吃苦打拼,曾經一度,他和媽手上有多少「活會」,眼看一家子日子將如何舒遂。談起他如何以機靈和「老大」的個性,從家計、生意到宗親村里大小事,無不熱絡張羅。父親的腦筋永遠想著新的商機與點子,他不畏改變,對新知抱持興致;甚至,即使語言不通,他與同樣獨自創業的美國女婿如何能透過翻譯暢談無拘、相知共鳴。

永遠追尋開創著更好的生活,父親一輩子從來不是個按耐不動的人;一路走來,雖大大小小意外頻繁,皮肉之痛不斷,父親卻總能安然度過,一直到近年,才被或輕或重的幾次中風一步步擊敗。如今,父親哪兒也不能去,什麼也不能做,如一頭心臟仍強穩跳動的睡獅,深困在暴惡遠勝牢籠的病榻上。

「你記誒我母眛?記誒,目珠睨一下。」我問他對母親的記憶,父親依然無動靜。彷彿不耐這世界,他以不言不語封鎖外界、以不形於色凌駕對他不復友善的命運。一次次重複地問,一層又一層的悲淒甚至憤怒湧上心頭,終於淹沒理智,情緒化的國語如熔漿漫流:「你說話啊,你為什麼不說話,爸,你想怎樣,你這樣躺著,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拉起他沈重的手,我瘋狂似地:「你想解脫嗎?那就自己動手啊,自己解脫,爸,來,用你最後一口氣,把手舉起來,來,把管子拔掉,不要再受苦了!⋯⋯。」話未盡,淚已決堤。

孩子過來擁住我的肩頭:「媽媽,不要難過,阿公會好起來的。」

突然,他湊到父親身邊,拉下口罩,對老人眉開色舞地:「阿公,阿公,我要結婚了囉!」十二歲的男孩隨口編的美麗謊言, 因為媽媽曾說,阿公需要強一點的刺激才會醒。

似乎有那麼一兩秒,父親被驚醒了一下,直直地望著兒子;但旋即,同樣漠然的表情,不知是太累,太無奈,太無感,太不屑這人世了⋯⋯。

去年,從中風復原中的父親在浴室裡意外跌倒,腦傷,救治後病情持續惡化,終致癱瘓切管。那一段病變太突然太快速,他沒有機會表達希望的病危處理,也沒有簽下DNR;家人除了隨機應變,做出事發當時最適當的處理,並無法為他做生命的抉擇。

隨著父親臥床日久,不動不語不聞不問,意識明顯逐漸模糊,我們心底越來越清楚,他很可能不會再好起來。醫生與護士也不知他會不會更好,或許他們也知道他不會復原,但他們不說。生老病死這種大事,除了自己,有誰能為你負責;但是,若你已成了一個不是自己的自己,除了一副溫熱的身體,無法飲食、行動、言語,只剩一個吞食、呼吸、心跳、排便的軀體,甚至,那肉體也正緩慢而殘酷地敗壞中,只能以一種外人無法查知、理解或感受的痛苦存活著;這時,不去碰觸安寧醫療的考慮,究竟是尊重、不捨,抑或懦弱呢?

只是,萬一呢?萬一父親好起來呢?如果他的褥瘡傷口能變小,病情保持穩定,說不定若奇蹟似地越來越好,會不會有一天,他能夠坐起來?能夠講話?能夠認得我們?能夠回到幾近正常的生活?

明知那希望極微小,那依然是帶著光的希望。不確知的未知,即使只是千萬分之一,都巨大得令人不敢越遲父親的生命決定;因此,日復一日,我們任父親靜躺在那個病床上,等著或許已被宣判但我們還不知的下一步。困在這殘忍的未來與現在之間,父親和我們都動彈不得,我們告訴自己,走一步算一步,但其實並不知道究竟只是原地踏步或早已倒退多時。

我們只能告訴自己,父親至少看起來沒有太大的痛苦。

只能告訴自己,啊人生或許就是這樣。

甚至,只能自私地自我安慰,至少我還有爸爸可以探望,可以握握他溫熱的手,親親他的額頭,跟他說說心底最私隱的秘密、喜事與煩惱;他一概接收。

某種程度上,父親徹底改變了我們對長期臥床與老年重病的認知與體悟,不管是明言或暗思,相信每個走出這個病房的人心裡都更堅定:「我老了絕對不要像這樣。」

就這個角度而言,幾近諷刺地,被生命綁架的父親依然貢獻著他最後、也最明晰的撫慰與教導。有意識或無,他仍以吞嚥呼吸排便等基本生命現象昭告世界:他沒有放棄,並且以身現證:生老病死皆功課––一堂深重難悟的功課。

天色漸晚,「俺爸,明日再來看你,好不好?哪好,你目珠睨一下,」我說,並讓孩子過來道別。「阿公,再見囉。」他探身向前,對著老人的臉揮揮手。

握著他那插過無數管子、千瘡百孔,卻總是無比溫暖的手,探身再次俯視他那稍微感染、泛紅的雙眼,轉身離去的那一剎那,我確信看見,父親的眼皮顫動,泛著淚光。–刊於2018年9月20日《世界副刊》

最後一秒的路跑賽

早上偕海奕去參加臨鎮沿湖、每年一度的路跑賽。夏天以來因為腿傷無法練跑的我,決定到賽場時把原本準備參加的10K,改成5K。

因為已經連續參加了三年,加上這湖是平常練跑的基地,我們老神在在、不急不促地出門;誰知一到場才知道,不但起跑點改了,更糟的是,跑到鄰近的旅館大廳去領號碼時竟發現:參賽單上沒有我們的名字!原來我記得比賽的日期,卻忘了報名!

距離比賽只剩十分鐘了,現場報名,可以,但主辦單位只收現金,不收信用卡。打算來跑步,根本沒帶錢的我,急忙聯絡去停車的先生。考慮攜帶的現金有限,加上自己的狀況並非最佳,我決定只幫海奕報名,請報名處的小姐通融,讓我先領了他的號碼牌,保證先生隨後很快就會來付錢。

拿了號碼牌,急跑到排隊上完流動廁所的海奕身邊,幫他別上號碼,陪他奔向起跑線,這時,背著長鏡頭相機的先生飛奔而來,原來這位超積極、從不輕易放棄的先生幫兒子繳了報名費後,狂跑到附近的提款機去領錢,在最後一刻也幫我報了名。

這時,距離起跑時間不到五分鐘,尿急的我沒辦法,衝回流動馬桶前的隊伍,幸好幾位好心的10K跑者(他們晚十五分鐘才起跑)讓我先行。

狂奔到起跑線前,不到兩分鐘槍響,急亂地別上號碼,跑入賽者群:倒數,起跑,呼!

濕悶的天氣,很久沒有這樣拼命地跑步,雙腿與呼吸都得異常用力,第一次覺得跑5K怎麼這麼辛苦。

終點:海奕以比去年優異的成績贏得男子第四名,分組第一名。而我,獲得女子分組第三名,太驚喜了!進入更高齡組的好處?

另一個驚喜:除了參賽獎牌,今年前三名的獎座是一個會搖頭的跑步男孩和女孩,非常可愛。

小別

夜裡,讀了幾頁書後,沉重地闔上眼皮,由淺薄而深墜,逐漸入眠。

正要脫離清醒人間,跨入沉沉夢土之際,隱隱覺得,更衣室裡傳來某種間間斷斷窸窸窣窣的響聲,音波凌空飛來,彈撥著昏睡中的腦弦。

接著,一道拉磨聲,並非一刀割劃的乾脆,而是緩慢地滑行。受到刺激的皮下神經瞬間意識到:是C在整理行李,小心拉合行李箱拉鍊的聲音。

我從小嗜睡,是個睡不飽就很痛苦、被吵醒就要擺臭臉的人。後來當了母親,破碎的睡眠作息雖然逼出了有得睡就趕緊睡的本能,不再那麼容易受干擾;卻也發現,再也回不去舊時賴床晏起的生理時鐘,更別談幼時沾沾自喜的「不管是一條長板凳或田頭樹蔭下,躺下就能睡」的超易入眠功力了。

因為愛睡且如今好眠不易,因此特別珍惜剛入眠時、進入安穩狀態的靜謐與放鬆;不消說,這時若出現任何干擾,不論肇事者是人是物,都與我如有不共戴天之仇!或跺腳敲床鼓,或出聲斥喊、抗議嚇阻;若非太過疲累,跳下床掐脖揍人恐怕也是有可能的。這幾年下來,在惡婦的惡形惡狀訓練有素之下,夜歸的C不但會輕手輕腳地,晨浴時,還特意把厚棉浴巾塞在門下縫裡消音。

我閉著眼,室內一片安靜,但仍聽得到他的輕微聲響。「搞什麼,這麼晚才整理行李啊。」我咕噥一聲,煩躁地跺了兩聲床板,而對方根本聽不到,純粹是無謂的抗議。

突然,思緒旋轉:「這麼晚才整理行李,是因為晚餐後他一直在忙啊,而且再過幾個小時,他就得摸黑出門了……」啊,我竟然會為對方著想了,莫非我就要變成一個老婦賢妻了?

靜靜地躺著,艱難地睜開眼,拿起電子書,讀著讀著,讀到了這個句子:「人類的親密關係指的是,一個人不斷地讓自己透過一種新的、比較破碎的光線,去看我們最愛的人。」(The story of human intimacy is one of constantly allowing ourselves to see those we love most deeply in a new, more fractured light.) —Tiny Beautiful Things: Advice on Love and Life from Dear Sugar by Cheryl Strayed

清晨六點半,鬧鐘響在海邊的公寓裡。

我們要搭早班的飛機離開。躺在床上,想著得收拾公寓、打包、做早餐、把連日玩透了的兒子挖起床……,情緒不知不覺進入了出遠門前的緊繃戰鬥狀態。

廚房裡如常傳來C煮咖啡的聲響。

「我要去散步,妳要去嗎?」進房換衣服時發現我醒了,他問。

我猶豫著,跟他說所有尚待打理的事。「別擔心,不走遠,我們很快就回來。」

跳下床,飛快換了衣服,走出臥房時,C已把咖啡裝入兩個外帶的紙杯裡。

公寓外,清晨的涼風襲來,清新剔透。沿著棕櫚樹和綠草之間的紅磚步道,我們啐著咖啡,朝沙灘走去。

面向大海,並肩而立。突然,太陽在眼前冒頭,很快地全速升出海面。瞬間,傾盡生命般地,萬道光芒將天際染成一片金黃,絢麗耀眼,令人屏息。

我牽起身邊人的手。因為他對生活的熱情,即使是最後五分鐘的美好,依然盡力追求,我才得以一次又一次地撞見日常的動人處。有情世界,花開不只是花開,日出也不只是日出。

天大亮,雲淡風輕,悠悠人間。回到住處,打包時,心裡卻覺得這個離別的早晨,有了點異於平常的什麼。

「在我上班的路上,剛下高速公路,但還不到鎮中心之前,有一個地方,樹葉全變色了,落葉厚厚地鋪滿一地,非常漂亮……」秋天的某一晚,C跟我提到。

隔天,他從辦公室傳來經過該處時用手機拍下的照片。晨霧過後,朝陽正明亮地透過金黃樹梢,落在樹下樸質的長木桌與木椅上,果然,四周密密綿綿地遍布落葉。

C在我們的手機裡設了一個分享的相簿,每當各自拍下喜歡的景物時,或想到對方時,就把照片傳到相簿裡。「按下快門時,我就知道妳會喜歡!」當我讚賞他的照片時,他總這麼說。

出遠門時,他抽空傳上照片述說差旅點滴:和同事愉快的晚餐、晨跑的河景、旅館剛擺出來的聖誕樹、陌生的城市絢麗的晚霞……。相簿可以按讚,也可以留言,成為分隔的我們,問候彼此的另一種方式。

秋更濃時,他去了我們都喜愛的紐約,我留下來陪放假的孩子。

我做早餐、做家事、看兒子在餐桌上做功課,然後用手機拍了張兒子的照片給他——近午的陽光從窗口灑入,映著男孩明亮的笑容。

赴會議途中,經過「時代廣場」,C拍下Hershey’s 和M&M店外掛滿糖果標誌的照片,傳給愛吃糖的兒子。

會議空檔,他傳來一封email,說早上讀到愛默生這段句子:「在一個一直想把你變成別種模樣的世界裡,堅持做自己是你最大的成就。」(To be yourself in a world that is constantly trying to make you something else is the greatest accomplishment)「讓我聯想到,我喜歡妳的原因之一。」他這麼寫著。

午餐休息時,我們母子收到紐約的天空與建築群。蔚藍的晴空下,教堂與摩天大樓矗立,遠處是剛開放、新的世貿中心。往事歷歷在目。

記得孩子出生前那幾年,C只要多出門幾天,異國孤身的我在電話中常忍不住哭。這些年下來,我們逐漸習慣各司其職,一起擺渡家這條船前行。為生活奔波的他不一定總能悠閒地欣賞周遭景物;然而,以一顆敏銳柔軟的心、不同的視野與角度,他為自己、也為我們母子,捕捉了許多剎那的美好,帶我們一起目睹與感受旅途上各種新奇而動人的情景。關山迢遞,兩地分隔,然而,每當打開照片的那一刻,兩人的心很近,近到讓人忘記,我們在一起已經二十二年了。–刊於08/25/2018《世界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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