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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習琴


終於,認真地練起蕭邦的「敘事曲第一號」,每天跟他的音符、速度、和音、琶音,以及或細微精緻或揪心激烈的情感纏鬥。

夏末的周日早晨,餵飽家中兩個男生後,兒子做功課,先生忙他的事,我坐到琴前,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度過這個早晨的方式了。

星期一,回到琴前繼續練習。到了第五頁開展而出的繁複和弦時,我趕著速度,越趕越快,越衝越急,乓乓乓敲著鍵盤,體力與心力逐漸消耗,終至不支,頹然停手。調息,重新開始,心知處理蕭邦時,必須一而再地回到初學之始,分開雙手,由慢而快,一而再地反覆練習同一個段落;我必須更有耐心。

走出琴室,周末過後的屋內總是一團亂,沙發上孩子看影片時攤蓋的被毯、桌上的信件、地上未被收置的雜物、籃裡待洗的衣服……。忙了一個星期後,大人小孩都累了,周末就是放鬆休息。我開始收拾一室,也收拾起心情。

星期二,下起陰冷的雨。周末的華氏八十幾度不會再有了,得等到明年,遙遠的明年,才會有那種只需穿短袖、流汗的熱天。一步步往前走入的是短暫的秋、漫長的冬天,而且只會越來越冷,冷到把夏日給徹底遺忘。

上課時,老師肯定我第一部分的掌握比先前穩定,也輕巧多了,但戲劇性與感情依然有待加強。可預料,這將是一段長遠的練習過程。蕭邦難彈,但每隔一段時間,我總忍不住回來,挑一首他絕美的曲子,雀躍地、迷醉地,同時也挫敗地嘗試著。「編一個故事,蕭邦的曲子若無起伏的劇情和充沛的情感是彈不出來的。」韓裔老師這麼說。

星期三,雨依然下著。清晨六點,黯淡帶著沉重的濕,大地極緩慢地甦醒,連鳥兒也安靜了。

起身,幫餐桌前的孩子先溫了一杯牛奶,他一邊喝一邊跟做著早餐的我閒聊:「媽媽,我們看錯時間了,現在才五點半!」玩笑地說。尚未調撥至冬令時間,六點半的屋外依然一片灰濛暗淡,被陽光遺忘的清晨。

孩子出門後,雨仍暗淡地下著,走向琴房,「下雨時,你能做的就是,讓它下吧。」想起亨利.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的話。想著瞬間與永恆、記憶與遺忘。想著,此生幸運地能抓住一兩個堅持、涵養著一兩個夢想,實屬至幸。而該變的,時間到了就會變,不變的,就讓它依舊吧。即使不在眼前,但此時此刻,世界某處一定正出著太陽。隨著思緒轉換,指尖下的蕭邦,如日破烏雲、繁花綻放。

「你怎麼了?哇!」老師聽完我的舒伯特「即興曲」後,喊道:「聽得出來,你把層次表現出來了!」

空氣中飄著雀躍的驚喜,這是我最喜歡的學琴時刻之一——突破自己,把僵滯許久的技巧和詮釋呈現出來。

「歐巴桑也有熱情奔放的時候!」本想這樣跟老師開玩笑,但我微笑,挺直背脊,擺好手指,從頭開始,修正老師所指出、還可以加強的地方。

什麼樣的人彈出什麼樣的音樂。指尖下的聲音,彷如一面鏡子,清楚地反射著自己的歷練與個性。這倒是當初學琴時萬萬沒想到的。

也許因為我的琴技有限,也許因為沒有看過我吼小孩的樣子,前後幾位老師總推薦我彈浪漫抒情曲。「這是符合你的類型。」聽我彈過幾首德布西、舒曼和葛利格後,目前的老師幾次這麼說。

為了練習不同的技巧和曲風,多年來自然也彈過不少其他古典作曲家的作品,包括中等程度的蕭邦、貝多芬、布拉姆斯或拉赫曼尼諾夫,片段掌握或許可以,但每當碰到激烈龐大的和弦或激烈澎湃的情感,全曲彈下來,掏心掏肺、精疲力盡,如打一場精力戰。

也彈巴哈的序曲與賦格,莫札特的奏鳴曲、變奏曲、幻想曲等等。平均律之必要又之難,而神童的音樂看似單純其實精巧萬分,不免一路漏洞百出,總得經過上百遍練習之後,才稍具準確的速度與潔淨;也無妨,中年學琴的樂趣就在這裡——心漸定、手粗穩,不為了登台比賽,也不是想當專業鋼琴家,只想一直練到得心應手,自己滿意就好。

短短三十一年的生命裡,「歌曲之王」舒伯特留下了巨量的作品。他在去世前一年(1827年)寫下兩組共八首的即興曲Op.90(D899)和Op.142(D935),去世前幾個月又寫了三首,因為豐富的技巧和音樂性,這十一首曲子成為浪漫派器樂代表,為後世多數習琴者所鍾愛。這次練習的Op.90第四首,內涵和技巧都不是最深的,但耳熟能詳、旋律優美規律而不失活潑,極討人喜歡。結果一彈下來,才知這曲子其實飽含舒伯特一貫綿密的心思與想像,轉調變化靈活,絕非美妙或浪漫等字眼就可一語蓋過。依慣例,我先照著琴譜把每個音、每個速度、每個表情呈現出來,再聽聽布倫德爾(Brendel)、齊瑪曼(Zimerman)或魯賓斯坦(Arthur Rubinstein)等名家的詮釋。

是個習泳多年仍只會蛙式、滑雪只敢上矮山頭、學什麼都慢的成人,學琴也是,轉眼間,家人忍受這首曲子數月了,耳朵已快長繭。這時不免自問:究竟想彈出什麼樣的音色?表現出什麼樣的風格呢?

如迴旋曲般,這首即興曲以一連串快速滑動的音符揭開序幕,速度之外,每個音的平均與輕巧度是練習的重點。或以一組組和弦的方式,或如譜上所寫的打散和弦,試著不全靠指尖,而以手臂去帶動手指,避免一個音一個音生硬地,而是一句一句完整地飛舞吟唱;最重要的,如習武者,出手之前,先想好下一個音,「意先行,指隨之」讓意念有了安全感,每個音才能穩定。

中段的轉折處是全曲的高潮,可以明顯感受舒伯特對生命和感情的豐沛感受。從一開始擾人、難以言喻的焦慮感,轉換成狂放中帶著內斂的寓意,練得較費勁但也很盡興。

小雨紛飛時,更是適合彈舒伯特的日子。帶了一杯熱咖啡,坐在琴前,一遍遍一段段地練習,嘗試不同的表現方式,傾聽流瀉而出的聲音:飛馳是否平順不匆促?吟唱是否如在和風中閒步?即使是極弱極微處,是否仍有一定的能量?是否忠於一個音符的本意,而非可有可無?極強處,是否飽滿充滿自信,但仍帶著謙遜?

學琴如修身,緩慢而重複地練習,也修習著中年更需要的彈性與柔軟度,琢磨著一份溫煦的目光、一抹真摯的微笑——想像中舒伯特的模樣。(2018年3月22日刊於《世界副刊》)https://www.worldjournal.com/5469158/article-中年習琴/

散步偶拾


出門散步時,門口的小花栗鼠也正準備外出。

夏天以來,這個小東西在杜鵑花叢前挖了個深洞,前有風景,後有屏障,看起來安全而舒適。有一段時間,牠每天鑽進鑽出車庫的門牆縫隙,噬破裝著瓜子與豆粒等鳥食的袋子,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過著豐衣足食的日子。

有時,靜謐無人的早晨,書房裡的我可以聽到整條街就牠「chip-chip-chip」或「chuk-chuk-chuck」地叫個不停,引人納悶:「哪來那麼多敵人,讓你如此急促嚇阻,保護著領地?」看來,貌似太平之世,危機依然無所不在,尤其對嬴小之物。

此刻,花栗鼠探出洞口,左顧右盼,按兵不動,雖然看不到我的身影,想必聽到我關上門的聲音。

秋高氣爽,我躍下階梯,假裝無視於牠,給彼此一段無人干擾的時光。

輕步朝著坡上走,這時通常不會遇到什麼鄰居,簡直是獨享整座鄰里。腳底下落葉清脆可聞,鄰居擺出了南瓜、乾玉米桿與菊花盆,秋意濃。

偶爾,那位在家從事電腦工作的男人,會牽著那棕黑捲毛狗迎面而來。狗一見人便直衝撲上,咆哮狂吠。主人硬扯著狗繩,安撫斥止。匆匆打過招呼後,我快步走過,逐漸遠離,繼續各自散著各自安靜的步;誰知,繞了一圈後,人狗再度出現,吠叫拉扯快速照面,騷動再次上演後,重歸平靜。

比起小狗的莽撞與熱情,戴著厚框眼睛的男主人顯得羞澀。剛開始,可能我的嗨聲太大了,他不得不回應,但也只是抬頭、目光短暫接觸後,迅速迴避。久了,才有點熟,說一點話。

一位成長於黑人區的作家描述過街頭上的「眼神接觸」這件事:在那兇狠的環境裡,「你老盯著我幹嘛?挑釁?找死啊?」或若,「你幹嘛看都不看我一眼?瞧不起人?找死啊?」究竟,短兵相接,目光該接觸、停留多久,該帶著什麼表情或含意,才算適切,才不會被狠揍一頓,甚至惹來殺身之禍?路上照面時那幾秒之奧妙,媲美那個「若碰到熊」的傳說:深林裡,大熊矗立面前,這時到底是該避免直視、立即伏地詐死?還是大吼大叫故作聲勢,才不會被吃掉呢?

白天獨行時,我總是胡思亂想,思緒如斷線的風箏;若是晚餐後跟先生出門,情況則完全改觀。「這個房子掛牌多久了,還沒賣出去?」「這家草坪今年受旱,損傷嚴重呢」…東家長西家短,工作、孩子、未來,兩人一路聊著。有時,出門時,夕陽正渲染著坡上天邊,二話不說,兩人並肩快步追逐著最後那抹豔橘。來到坡上,天際那片金黃的熱正被天空灰藍的冷溶解著,很快地,黑暗便吞滅了一切。

***

深秋黃昏,去同學家接兒子途中,時間還早,我把車轉到鎮上的小湖畔,繞著湖走一點路。以手機拍下夕陽映照下的紅葉與湖景時,心裡為希臘左巴的那句:「生命是一場麻煩(Life is trouble)」加上一句註腳:「還好有美景。」

拍著拍著,有部車在不遠處停下,駕駛的老人下車,走到湖畔,也舉起手機按著快門。

「Beautiful!」(他)。「It’s beautiful, isn’t it?!」(我)

幾乎異口同聲地。

天氣其實是冷的,十度C左右。當太陽一下山,馬上可以感覺到氣溫急遽地下降。然而,夕陽還是很慷慨地吐著最後一絲暖意,透過孤單的枯枝,溫撫著平靜的湖面和遠方橘紅的樹林。

收起手機,老人與我沈默地佇立著。長烈寒冬之前,我們記取了秋季另一枚溫柔的印記。

***

午後的鄰里,除了偶爾劃過的車聲,只有鳥鳴與風聲。前院大樹下的鞦韆空蕩靜止,幾個色彩鮮豔的玩具停歇在綠地上,一隻黑貓慵懶地趴在門廊地板上,半睡半醒,世界彷彿正打著一個安謐的盹。

一轉彎,林蔭磚道上,撞見一段跳動的孩提時光。

巧思的人,在跳房子裡繪上多彩的花草魚蝶。四方格裡塗滿了繽紛,遊戲多了份想像—如魚悠游,如蝶飛舞。午睡醒來或放學的孩子們,飛揚的裙擺,嬉笑的聲音,通紅的臉蛋泛著光,火紅的心撲通撲通地喚著:「來玩啊!」
放下矜持,提起單腳,如一個輕盈無憂的孩子,我跳躍,PLAY!!

***

抵達港口時,天氣並不是最晴朗的。淡灰的天空下,遠處山影惚茫。
踏上長長的船塢,向海的心臟走去,腳下的木板搖晃不穩,盡是飛鳥的遺跡。
我想走到盡頭,去感受海的巨大與危險,浪的波息與脈動。

我想試著把自己放在一個極端,看能承受多少不可預知的變動。
我想知道,認識孤獨的真相之後,是不是就沒有什麼可以恐懼了。
一如這道孤板,坦然伸入深邃的海洋,狂風巨浪來襲時,隨之從容搖擺;似乎,任憑天荒地老,僅剩殘木一片時,依然可以堅定地漂浮。

***

那艘小船已停泊在此兩天了,長旅之後,歇息的必要。遼闊海洋裡,飛鳥浮雲不時探訪為伴,似乎並不孤單。

滑翔撐篙,乘風破浪,託付憂慮,傾訴心事,人們習於倚求大海,其實海洋與悲喜何干?瑪麗.奧立佛(Mary Oliver)的「我走到海邊(I go down to the shore)」一詩如此到位地描述過:

I go down to the shore in the morning 早晨我走到海邊

and depending on the hour the waves 視時間而定,海浪

are rolling in or moving out, 漲潮或退潮

and I say, oh, I am miserable, 我說,歐,我好悲慘

what shall—該怎麼

what should I do? And the sea says我該怎麼辦?然而海說

in its lovely voice: 以她迷人的聲音:

Excuse me, I have work to do.  對不起,我還有事要做。

人以自我為中心,妄自侵入,大自然或許無力招架,但其實根本不在乎你。

沿著沙灘走,無聲的足跡,夕陽暈染裡,遠方的別墅群在海面築成一道金黃的天際。

飛鳥振翅或滑翼,向海中的沙洲樹林翱行。撐舟人一掌一推,入畫面,出畫面,無聲無息,惟有記憶乘著日落的翅膀,悄悄降臨。

如何衡量一段黃昏的長度?

對汲汲終日,欲鬱愁困者,這夕陽恐怕滿腹心事,沉得若大海真要負載起來,也要叫苦。

在那對互擁的情侶眼裡,這夕陽纏綿浪漫,不知不覺讓人吐出日後也許要反悔的,海誓山盟,生生世世。

對一位緩步行過的老者,這餘暉是否日日短得驚心,不知還能目睹幾回。

而那時光無感、歲月不侵的幼童,則一張紅潤的臉龐,指著天空:「你看,是月亮!」

黃昏夠長也更短,長得夠人想起一生的恩怨情仇、遠途跋涉。深得可以從記憶裡挖出某年某地某人某片相似的晚霞,觸動彌久如新。短得只夠一聲讚嘆:好美!

黃昏不短也不長,剛好足以任過客丟付疲憊與憂傷,把一天結束在層層光影、飽滿的雲霞裡。

黃昏無語,歲月無情,夜將盡,天將明;任情之人寧願相信,每當日出時,所有的痛楚都將不再那麼地疼了。(2018年01月29日刊於《世界副刊》)https://www.worldjournal.com/5392623/article-散步偶拾/?ref=藝文_世界副刊

 

送別父親

啟程返台送爸爸最後一程前,下起了雪,那是今冬的第一場雪。

近午時,雪輕細地飄下,逐漸轉急,到了傍晚,大地已一片雪白。

佇立向著後院的大窗前,雪飄覆著樹林,寂靜無聲,唯有屋裡馬友友的大提琴聲,低鳴迴腸。爸過世以來,這首Sergio Leone Suite每每令人潸然。

腦海裡浮現,海奕出生那年冬天,爸來美國幫我坐月子。二月常下雪,爸站在後院那株日本楓旁,帥帥地拍了一張照片。那恐怕是他第一次見到那麼厚的雪吧。

下雪了嗎?樹葉都掉光了嗎?草長出來沒有?關心兒女的方式因人因地而異,因為台灣不像新英格蘭四季如此分明,四季變化成為爸問候北國女兒的獨特話題。

過世前,爸已臥病多時,以為自己已曾以某種型態對幾無意識的他吿別,有了心理準備;誰料當失去如雷轟頂、狂猛而來,才發現沒得準備,永別、離開,沒有,就沒有了。

那天清晨,當我正做著一個關於爸的夢時,爸正呼吸著生命最後的幾口氣。灰濛裡,我從小姑家走向奶奶和爸住的六樓公寓樓下,遠遠看到外出辦事或購物的爸,迎面而來,我們走向彼此,一起走進大樓…,一個再熟悉也不過的場景。

猛然間,淒厲的電話聲劃破夢境:

你爸走了!

爸,爸,痛嚎,狂哭。

不要哭,不要哭。姑姑說。

掛上電話,失心瘋似地進出臥室與浴室,哭喃著:爸,爸。走進走出,走進走出,終至癱坐浴室牆角。

突然,想到了什麼,急急視訊大哥,螢幕裡,爸閉著眼,瘦衢安詳地躺在那張熟悉的病床上…。

沒有人教一個遠方的女兒如何哀傷,沒有人教你如何當一個無父母的孤兒。生命裡,太多事缺乏教導,不管年紀多大,你發現自己不時被放在一個嬰兒的位置,一邊跌得鼻青臉腫,一邊學,然而那疼,並無分別。

幸運地,大人可以靠一些溫暖的記憶稍撫痛楚。

月前,不知怎地想爸想得急,輕裝飛行又回到台北,好好地再看看親親他,久久地再撫握幾次他溫厚的手。

幸運地,另一半立即取消所有會議,飛回身邊,接下來的週末寸步不離。孩子說:我們不能離開你,怕你又難過,哭了起來。

父後第一夜,一家三口談起爸的各種新奇點子與行舉:如何千里迢迢包了一瓶陳高來美國要送女婿,結果瓶破皮箱裡,衣服全是高粱酒味。如何堅持送我們一株長春樹苗,因為它帶來好運…。如何建議我們在後院加蓋房子出租,因為「這麼大的地放著多可惜。」…。「他就像個孩子一樣…」先生說。

我埋在他的臂彎裡哭,閉著眼,可以聽到擁抱著我的這個男人也輕泣著。

頭七。書房裡,爸媽的合照前,擺上一束白玫瑰,按下卡帶誦心經與大悲咒,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從此,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在異鄉思念失去的親人。

而那些父女共同的記憶,一輕碰,熾痛如割,即使只是一個飛過的畫面,比如,從我少女時第一場鋼琴表演至少婦時第一場新書發表會,爸一定穿著禮貌地出席。比如,今後若再嘴破潰爛,再也沒有人會立刻送上一袋現榨的椰子汁,幫你退火;甚至,分半顆安眠藥給你,只為幫你調理長途飛行時差的不適。

未來的人生路,再也沒有人以那個熟悉的聲音喚你的小名,再也沒有人那樣理所當然地罵你,再也沒有阿嬤和父母家可以回去。

你知道自己夠大了,不需要父母的照顧,但失恃失估之人,一不小心就憤世忌俗,突然好容易自哀自憐。

你仍想要那份被噓寒問暖與數落的特權,那份可以隨時坐在他的餐桌前,舉筷用餐的隨性,那份可以動輒:「俺爸,恁幫我…」請他跑腿的任性,那份只有對父親才能的撒嬌與捉挾…;即使,那些早已是不可能的事實。

給爸擬追思文:寫爺爺早逝,身為長子的他擔起照顧一家老小的重責。寫他與媽媽排除眾議,搬遷城裡開麵包店,他送貨,她烘培,胼手胝足。寫為了方便母親就醫,再度舉家遷移至人生地不手的永和,一切從頭開始。寫他的重情義,好奇心,寫他如何與言語不通的女婿交心…。

畫面一一眼前過,頹然掩目嘆息:有血有汗有悲歡的八十年人生,豈是區區千百文足以道盡?

終於,返台,一週裡,許多愛,許多擁抱,許多淚,許多黑衣,如夢一場。

返美。坐在熟悉的吧台前,先生舉杯,哽咽地:「敬你父親,他是個美麗的人。」我起身,深深地抱著他,滿溢的感激。過去一週,陪我奔喪的他為了兼顧工作,每天睡不到數小時。帶著兒子,他在台大溫州街一帶過著自己風格的日子,完全不要我分心。他虛心尊重一套以前從無法想像的傳統儀式,跟著跪,跟著拜,流淚。他不停地擁我、親我,緊牽著我的手。二十年的婚姻,不管曾走過什麼風雨,我何德何能,能得這男人如此情深義重。淚濕了臉頰,也再度濕了他的衣肩。

深夜裡,兩人握著手走出餐廳時,雪又飄下了,這次,細雪紛飛,輕柔如撫。

不論是生命旅程的完成,或苦痛的解脫,親愛的爸爸請安息,謝謝您給我生命和一切,好愛好愛您。

Dearest dad, love you so so much.

 

佛蒙特記事《夏日》


「你長這麼帥,媽媽是不是要擔心以後一大堆女孩追你?」開海奕玩笑。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練跑啊?」他酷酷地答(意思:遇到不喜歡的女孩獻殷勤,他不知如何拒絕,就跑:)。

十二度C的夏日(沒錯!),母子跑在佛蒙特清脆的早晨裡。

雖早已追不上兒子,看著他遠遠的背影,或轉折回跑而來,總是滿懷歡喜,擊掌擦身,繼續前行。

轉入樹林小徑時,音樂中斷了,只有腳步踩在沙石道上、喘氣與風吹過樹梢的聲音,世界彷彿還沈睡,世界其實一直清醒著。

54F in Vertmont, running with Isaac by the lake and mountains in a crispy morning, breathtaking.

送走了夏天避暑的人潮,秋天賞楓季之前,這個週末佛蒙特的風景與居民顯得悠閒了些。

連續十場大型婚禮辦下來,民宿老闆大湯姆也準備利用九月稍為喘息。戶外草地上依舊架著敞大的白帳篷,十月是另一個婚禮旺季。


「週六的婚宴,有位新娘週二就訂房入住,從菜單到音樂,要確定一切完美無瑕。」他曾告訴我,有位新娘明年十月才要結婚,去年就已偕父母和未婚夫的遠方家人來勘查環境…,我永遠不懂美國中上階級人家女兒經年籌備婚禮的風氣:她們猛減肥、灑百萬台幣(女方父母掏腰包且沒禮金可收)、把各地親友飛到婚宴地食宿全包、費盡心力把這一天當作一生中最美的一天、最重要的大事辦理,即使明知,婚姻幸福與否跟婚禮如何並無關係。

不知不覺地,我們已規律地來去佛蒙特州三季,冷得異常的清晨,陽光如秋,陰涼如冬。沿湖散步時,草地上的涼椅空無一人,獨木舟覆躺湖岸。空寂的路上,一位亞裔母親停車問路。奇妙的緣分與際遇,有幸認識另一片全新的土地與人情。



***

北方週末,獨自開車亂逛,叢山之間,撞進一家外觀樸實不起眼、內部卻別有風情的咖啡店。

玻璃吧台、黑沙發座、木樑挑高的大天窗,賣酒賣咖啡兼賣藝品畫作,極佳組合。

打了光的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沈鬱的眼神不變。喝了一杯濃郁拿鐵,貼了這篇圖文,和老闆夫妻小聊,讀了幾頁書,消磨了兩個多小時後,繼續上路,希望下次有機會再來品嚐他們那看起來很美味的起司盤和調酒單。

It’s always fun to discover new cafes. This one sells coffee, liquor and arts. What a great combination!

路跑偶遇


燠熱不堪、濕度100%的七月天,我在如蒸籠般的街道上跑步,大汗淋漓,腳步遲重。

突然,「你幾歲?」被迎面走來的一位阿公叫住。

嚇一跳,這裡通常很少問人年齡,更別說劈頭第一句,可能因他是阿公,可以肆無忌憚。

我乖乖地報上年紀。

「十七歲?」

阿公您嘴巴也太甜了。拔下耳機,我再回答他一次,這次更大聲一點。

「上帝眷顧你!」他說。

沒錯,這把年紀了還能這樣操,還真要感謝上帝和各方神聖的眷顧。

「您呢?您幾歲?」禮尚往來,我問阿公。

「九十三!」老人中氣十足地說。

「哇,您一點也看不出來,」絕非虛偽討好;身穿鮮橘T恤、身材俊逸的老先生看起來頂多七十幾。

「很多人也都嘛這麼說,」阿公自豪地。「我喜歡跳舞,」伸出雙臂,兩手微握搖擺,腳前踏後踏,他當下恰恰恰地踩起舞步。

「我也喜歡跳舞,」我說,腦中飛快閃過古早時混台大聯誼會、跳社交舞的畫面。

「今天星期幾?」阿公又問,一樣簡潔有力地。

「星期三,」

「星期二,每個星期二早上九點老人中心有舞會,我都去跳舞。老人中心在哪兒妳知道吧,妳來,來跟我們一起跳。」

「好,我有機會去,」

「來歐,一定要來,」前踩後踩,阿公又恰恰恰了起來。我對他舉起大拇指,揮手,繼續向前跑,不知不覺地,腳步變輕盈了:恰恰,恰恰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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