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的力量

週末的午后，先生找到網路電台屬於自己的playstation後，一邊聽著喜愛的音樂mix，一邊在穿衣間裡安靜地忙碌著。一兩個小時後，門口開始出現一堆堆的舊衣服。我走進穿衣間，看到屬於他的左半邊一片精簡空曠。一排排的襯衫西裝長褲整整齊齊地排列，每件衣物都掛在一個衣架上，像隊整飭以待的士兵，各有自己的位置。「從今以後，除了內衣褲和襪子，所有的衣服包括日常便服和T恤，全要被掛起來。」他宣布著自己的新決定。

他把所有舊的、過時，主要是不合身的衣服全裝進三個巨大的垃圾袋裡，打算捐到退伍軍人經營的舊物中心給有需要的人。

過去幾個月來，飲食和運動雙管齊下，先生整整瘦了一圈，小了一個尺寸。

「要不要留幾件大尺寸的，以免日後體重又上升。」看著瘦身後單薄的衣櫃，我建議。

「那（身材回復舊尺寸）不就蠻慘的嗎， 不，不能讓那發生。」他一付壯士斷腕的決心。

看著屬於我的右半邊，擁擠不切實際的衣物像座待整的花園，我捲起衣袖，把一件件不合身的衣服挑出。

今年年初開始，我和先生開始規律地運動。

每個星期至少四、五天，我們固定跳上家裡地下室的運動器材。春天來時，天氣一轉暖，我們或沿著社區步道，或開車到鄰近的鎮，沿著鎮中心的大湖跑步，孩子騎著滑板車在前頭飛馳，在綠蔭之間當領航員。幾個月下來，運動逐漸成為生活不可或缺的慣例。不論是平日的清晨或週末下午，即使兩人單獨進城過夜時，也不忘把球鞋丟進後車箱，隔天一早造訪過旅館精美的健身房後，兩人坐在正對大眾公園的四季飯店落地窗前，啐飲一口咖啡，舀一匙鮮美的當季水果淋麥片優格（yogurt parfait），彷彿聽見身體發出暢快的歎息。

當初不過是新年新計畫裡的一項，能夠持續運動下來自己也覺得訝異。

從小是那種運動很差，碰到體育課就想逃的人。年輕時通宵熬夜，寤寐不定，飲食無忌，仗勢著青春糟蹋身體。有了小孩後體力直線下降，勞累疲倦的不僅是身體還有心理。幾次返台，攜子扛厚重行李長途飛機後，腰酸背痛，身體嚴重抗議。跟父親半認真半玩笑：「（自己）越來越飛不動了…。」

如鍾愛的散文家西西得癌後與反省與身體的相處，想到自己幾十年耗用這一身皮曩，極少善待，如何能期待它陪我面對日後的病老贏弱，如何奢求它陪我看孩子成家立業，與另一半攜手偕老？我不斷地聽到緊繃的身心呼求著新鮮的氧氣，感到怠窒的細胞期待著活絡起來。

曾經也下過決心規律運動，好好健身，要不就因高居不下的體重而氣餒，要不就因怠逸久了的心臟不堪負荷而卻步，甚至在時間疏懶種種藉口之下，計畫一再無疾而終。

這一次，也許是因為調整了心態，不再期待一蹴即就的成果，決定把它當一項長遠的功課，慢慢進行。錯過幾天沒關係，體重高居不下也不擔心，規律持續地，幾個月下來竟然日復一日地換上球鞋，運動到心跳活潑，汗流浹背。

這一次也許真的被身旁無數愛運動的人感染了：公公婆婆三十幾歲開始打網球至今不輟，退休後公公並加入一周上三天健身房，七十中旬的人絲毫不顯老。小姑姑打兵乓球幾十年了，每次談起殺球時語氣之興奮如小孩，矯好的身材和皮膚不得不歸功於運動。大姐多年快走，二姐長年打坐，大弟定期打羽毛球，跆拳教練的表弟不時參加晉級挑戰，表妹下班後在學校操場跑上幾十圈，而先生公司裡的幾位同事，下班前相約，換上球鞋，一行沿著辦公室附近的街道跑個五英里…。他們健康的笑臉，正面的活力為偶爾懈怠的我打氣。

也許這次因為有另一半陪伴。

運動成為兩人共同的話題和活動。當他因為前一夜熬夜趕董事會報告錯過清晨的運動時間而懊惱，我安慰鼓勵；當他為我的新裝發出讚美，我難掩喜色，我們有一種戰友的情誼。

然後我們把孩子也拉進來。原來的體育活動之外，本來就是早起的鳥兒的他，週末清晨被我們送進YMCA上游泳課，一待他跳進長長水道裡像魚般遨遊，我們夫妻快步上樓，進入健身房。跑步機的滾輪聲，瑜珈課老師的指令下，牆上多架電視螢幕熱鬧地播放著新聞或廣告…，當初冬冰冷的世界還在沈睡中，我們一步步踩動，汗一滴滴流，和一群早起者一起與歲月和體能拔河。並肩運動著，先生用Ipad閱讀或看影片；習慣讓眼睛休息的我，耳機裡傳來當日或預錄的文化性談話節目：萬聖節前的“糖果的歷史”，改編自臉書創辦故事的電影演員訪談…。精彩的對談中時間飛逝如箭。關掉跑步機，用沾清潔劑的紙巾擦拭所有碰觸之處，汗流浹背的兩人交換著彼此完成的里程、速度和燃燒的卡洛里。 下樓走進潮濕溫暖的泳池時，披著浴巾，一張紅通通笑臉的孩子迎向我們。那一刻我心頭總會閃過，深愛這兩個男子的千百種原因。

如今，運動之路上依舊難免碰到高原期，無動於衷的數字有時依然讓人氣餒，但當我一次又一次地打破最初幾分鐘的痛楚，當身體的贅肉轉變成肌肉，我清楚感到體能的明顯提升，尺寸數字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當腰酸背痛不藥而癒，登山划船長途步行不再為難，可以追逐趕上孩子的腳步，我感到體能達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舒適狀況，終於和身體找到一種彼此比較滿意的共處。或買件小一號的合身新衣，或以一餐美食，我犒賞自己。雖無意、也離成為一個嚴格訓練的運動員很遙遠，卻難掩欣慰逐漸成為一個對自己比較負責的人。

運動使身心受益的老生常談之外，我也深受規律運動所帶來的那股持續的力量而驚喜。日復一日重複做同一件事本身是單調無趣的，惟有在可觀的時日後才能察覺到細微的成果。而持之以恆的珍貴不就在於它的無法一蹴即成？資質平凡的自己沒有墔燦的才賦，但我想到生活裡那些持久努力的事：六年來一日無斷地給孩子讀書，十三歲以來從未放棄的練琴…，都是經過漫長時日之後，才看到孩子燦爛的想像力與知識，才逐漸感受到手指下艱鉅的樂曲一一變得可親。清楚地，前方依然柵欄無數，但當我必須承擔更重的責任，爬越更高的坡度，抵達更遠的終點時，從流汗裡我逐漸領悟：所有今天無法做到的，明天後天，總有一天能跨越每一個極限。慢慢地，持續地，只要願意，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