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去旅行。
把車停在機場的中央停車場。是個多層樓,巨大暗壓的場地,我用手機拍下最近一根樑柱上標示的車停地點。然後,拉著小行李走入電梯,來到樓下的登機大廳。
再次瞄了一眼手機裡的時間,確定登機門編號與起飛的時間。
平常跟先生一起旅遊時,我根本不需要動腦,他照顧一切:事先辦好登機手續,把登機證下載在手機裡,優先安檢,最先登機….;我和兒子只要拉著行李跟在他後面,來到登機門外找個位置坐下,或滑手機,或聽音樂,看書。勤快的他,常一溜煙不見了,很快地,咖啡、水和零食全買來了。兒子漸長後,我連行李也免提了,悠閒地享受他們父子的呵護,越來越像個年老脆弱的老太婆。
這樣的依賴令人恐慌,發現自己住在一層厚實的保護殼裡,日漸安逸膽怯。因此,當兒子逐漸習慣去祖父母家過夜且樂此不疲,我開始展開在美國國內的小旅行。剛開始以先生平日常出差的城市為主,或他先行,我後到,白天他去上班開會見客戶,我就自己逛,最後,再一起回家。先後去了匹茲堡和紐約等地後,這次我決定獨自先去芝加哥兩天,最後一天,他從巴爾的摩飛過來開會,再會合。
自己出門,多了一份緊張,擔心錯過起飛時間,總是提早出門,尤其若兩地有時差,總一看再看,確定沒看錯時間,有時連上廁所空擋,排隊買咖啡時,都要拿出手機查一下,直到來到登機口,看到告示上確實顯示是我的班機,很多旅客正安穩地等著,而且飛機就停在窗外,還沒有飛走,才安心。
幾乎錯過飛機的經驗不是沒有。記得有一次在日本,跟父親兩人搭錯火車,下車,換上計程車時,司機不確定地問:「真的要去機場嗎?」後來才發現路途遙遠,抵達後,身上根本沒那麼多日幣,司機堅持不收台幣,只好把所有美金都給了他。而遙遙無盡頭的一路,心臟都快跳出來(事實上也許沒那麼遠,只是身處一個陌生國度,心慌意亂之下,對距離的認知完全失靈)。熟料,抵達後才發現,飛機延誤起飛,還在停機坪上。
依舊,深怕趕不上飛機的恐懼。
其實想想,有什麼大不了呢?錯過了,可以回家,可以找間旅館過夜,尤其在一個語言沒問題的國家,沒有那麼嚴重的,最多只是麻煩勝過危險:重新候機,額外花費,似乎無止盡的等待與浪費時間…;除此,機場可能是出外旅行時最安全的地點之一。
登機後,我在靠窗的位置安頓下來。旁邊坐了一對老夫婦,太太專心地研究芝加哥的旅遊指南,先生無所事事地看著螢幕。發現,這個年紀的夫婦旅行,太太總是張羅細節的那個,通常問路的也是老妻。記得之前去紐約,跟一對七十幾歲樣貌的夫婦一起搭火車進曼哈頓,在哪候車,搭哪一部車,哪一站下車…,問話的都是那婦女;女人的彈性。
抵達Midway機場後,我可以搭計程車直接去旅館,也可以搭接駁小巴。一來省錢,二來共乘似乎比自己一個人跟司機卡在計程車內的小空間安全些,我跳上了機場到市中心旅館的接駁車。
接駁小巴內只有一對看似同事的中年男女,一個美語純正無外國腔調的亞裔男人,和一個旅行後要回家的婦人。一聽我說出旅館名,後者說,離她住的地方不遠,快到時會提醒我。我安心地在最後一排坐下。
車行入繁忙市區,除了轉機之外,這是我初次造訪芝加哥,除了:犯罪、麥可·喬登、西爾斯大樓、密西根湖之外,我對這城市認識有限。此時,窗外高樓節比,街道寬直,第一印象,應該是個可以一個人走路的城市。
旅館是旅行者的家。打開房間,按下燈扭,窗前亮起一串球燈。窗外的密西根湖迷濛一片,聽說了此湖之大,橫跨數州,直到親眼面對,才知道,它無邊無際,根本是片海洋。
天色漸晚,下起大雨了。我撐著傘到附近蹓躂,順便勘察地勢,一條街外看到一間星巴克,對街有間7-11,安心了不少。回到旅館時,褲腳已濕透。
第二天早上,雨下下停停,陰晴不定。我打算去附近的海軍碼頭逛。向密西根湖延伸的海軍碼頭(Navy Pier)裡面有商店、餐廳、兒童博物館等設施,外面可搭乘各式渡輪遊湖觀光,還有一座摩天輪遊樂場,看起來很適合闔家旅遊。
碼頭內,二樓的兒童博物館,錯棕的鋼鐵欄杆如天幕,一個小女孩在母親的注視下攀爬,看起來很有趣,兒子若同行,應該也會喜歡這裡。
天氣的關係,碼頭的訪客稀疏,偶爾幾對情侶、老夫妻或成群郊遊的國中生。戶外岸上,船員辛勤地檢查各種裝備,準備出航。
碼頭遠晀,雨霧中的芝加哥市中心大樓。
大部份的旅客或去搭船,或帶小孩去兒童博物館和摩天輪,既然兒子沒有同行,我決定在館裡的史密斯彩繪玻璃館多停留一會兒。
芝加哥一度是世界彩繪玻璃中心,一八七一年的一場大火毀壞了無數建築,之後積極重建,需要裝置許多彩繪玻璃,因此許多歐洲彩繪家來到這個城市共襄盛舉,鼎盛時,全市有五十家工作室。博物館並收藏了許多美國其他著名工作室的作品。所有的展示品全放在碼頭裡開放的走道兩旁,完全免費觀賞。暗光的走廊,點亮的作品得以凸顯而出,一百多幅各式風格技術按照彩繪玻璃史擺置,題材從飽含宗教、神話意味,到日常花草都有,時間涵括了維多利亞時期至現代。
結合繪畫與工藝的彩繪玻璃,製作工程繁複,成品精緻。下面是我用手機拍的喜愛的作品之一、二:
「酒神節」(Bacchanalia),一九〇〇年,義大利藝術家Raffaello Armenise (1852-1925)之作。
「四季」(Four Seasons)靈感來自歐洲當時首席彩繪家阿方斯.慕夏(Alphonse Mucha),一八九六年時慕夏在巴黎以類似風格設計出四片巨幅玻璃,名為「四季」,聲名大噪。芝加哥這組玻璃藝術家不知名,可能出自慕夏的徒弟或助手之手。每一位女神代表一個季節,黑線一口氣描繪出女子的修長身形,細緻精巧。這種新藝術派(Art Nouveau)的仕女風一八九〇年代盛行於巴黎和布拉格等地。
莉莉的框籠(Lili’s Menagerie),一八九三年,德國海德爾堡的Beiler公司設計製作。
離開海軍公園後,我往市中心走。芝加哥是個大都市,時間有限,我挑感興趣的重點參觀,打算去看有不少著名戶外展覽和芝加哥藝術館所在的千禧年公園。走過幾條街,跨越芝加哥河上的鐵橋,橋下河邊咖啡座商店林立。
午餐時間,決定去全美餐廳搜尋網上提過、公園外的「野莓」早午餐廳吃飯。櫃檯人員說要等十五分鐘,領了電子牌,我到餐廳外跟一群年輕人一起等著牌子震動,聽說這家店平時人更多。我點了遠超平常午餐量的墨西哥鐵盤餐附帶最有名的野莓極樂煎餅,層層香草奶油夾心,綿密可口,絕對可以當做甜點。
吃飽喝足,水瓶裝滿水,上過洗手間,繼續我的冒險。穿過佔地寬廣的千禧公園,朝芝加哥藝術館走去。
造型前衛的露天音樂台,一旁標示說,傍晚將有柴可夫思基的音樂彩排。草地上,夜空下,藝文活動讓城市美麗躍動,星空下的音樂會是一座大眾公園能提供給市民的最佳功能之一。
從藝術館南邊的新館走進,可以看到印象主義藝術家畢卡索和米羅等人的作品。
穿過可觀的亞州藝術品收藏區,來到印象主義主館,這是全館的主力所在,收藏有大量的印象主義時期作品,尤其是雷諾瓦的「兩姐妹」、秀拉的「大碗島的週日下午」、高更的大溪地女人、莫內的蓮花池、卡耶博特的「巴黎的雨天」等等真品名作之前,人潮聚集。
(大致)看完之後,我在連接主館和新館之間,往地下室餐廳樓梯旁馬克‧夏卡爾(Marc Chagall)的巨幅彩繪玻璃之前停步,流連在他的藍色月光之下。然後,我到美國現代藝術區繞了一下,除了安迪·沃荷等現代名家作品,這裡最著名的當屬美國畫家格蘭特•伍德的「美國哥德式」,畫家以牙醫和妹妹為模特兒,嘲諷南方小鎮歌德式的呆板生活。
建於一八九一年,維多利亞式風格的藝術館,這是它位於密西根大道的藝大門,兩座石獅雄偉矗立。一個下午走來,腳酸眼花,卻也不過是走馬看花,希望下次再訪時,時間寬裕一點。藝術館外,千禧公園裡的裝置藝術也頗值得欣賞。皇冠噴泉(Crown Fountain)是兩座相對而視、長方形的高大螢幕,電腦控制交替播放著代表芝加哥的一千個市民的笑臉,嘴巴是噴泉。
芝加哥人暱稱為「豆子」(the Bean)的雲門(Cloud Gate)是一座如液體水銀的雕塑,反射著周遭的大樓與天空,走遠走近,走到豆子下,看看自己的身形變化,如顯現於一片有趣的哈哈鏡裡。
第三天,天氣大晴,起床後,我走出旅館,沿湖跑步,一路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湖畔的市中心樓群。路程一路平坦,聽說一直沿著湖,有數十英里適合路跑的美麗風景。
下午的回程飛機,跑完步,梳洗後,我再度回到海軍碼頭的登船處,決定按照旅遊訊息上的建議,搭船去一窺芝加哥的建築風貌,這趟沿芝加哥河而行,七十五分鐘的旅程,是認識芝加哥市建築最好的方式。
船經昨天跨過的芝加哥河時,怎麼覺得才兩天,已經對這個地帶很熟悉了—一個人慢慢走路旅行的好處再添上一樁。
正面對河、著名的玉米大樓,樓上是公寓住家,樓下是停車場,風格突出。
市內最大的建築,大到有自己的郵遞區號。
仔細看,許多建築自有它別緻的雕工圖案。
西爾斯(Sears)大樓,被收購後改名為威爾大樓(Will),本來是世上最高的大樓,但現在已經被台北101和杜拜的哈里發塔超過。
古典與現代風格兼具,建築、河水、鐵橋、藝術、購物,還有這裡沒有太多記錄的美食…,芝加哥很好玩,讓人不急著回家。
走走停停,想去哪就去哪,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不用等人,毋需討論,累了,找間咖啡館,或坐在公園長椅、博物館石階上,看城市的人來人去,浮生若夢,人之渺小,就算坐上幾個小時也沒有人會催趕你。一個人旅行的魅力,藏在那些自己與一個陌生城市的親近對話,與旅途上擦肩而過的人短暫邂逅——餐廳的侍者、車內旁邊的乘客、同時欣賞著一幅畫的旅者,純粹的驚喜與感動,考驗天真,挑戰未知與應對危機,學著適應在生疏旅館裡,度過寂靜深夜…。離開熟悉的巢與規律作息,從近距離開始,繼單身之後,再次踏上獨行之路,期許自己越走越遠。
Photo by Chiuying Lu
PS. 六月去芝加哥,今天才把這篇文章寫完,一整個夏天實在超忙的,終於回到了規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