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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微的生動:阿萊西·希德戈(Aleš Šteger)的《事物之書》

斯洛維尼亞詩人阿萊西·希德戈(Aleš Šteger,1973-)的詩集《事物之書》(The Book of Things)出了英文版。這位被稱為當代最負盛名、最具活力的斯洛維尼亞青年詩人,主修比較文學後擔任文學編輯,他寫生活裡各種細微的事物:蛋、帽子、石頭、鏟子、雨傘,鞋子、耳環、阿斯匹靈…….,獨特的角度與趣味,極簡主義(minimalism)生動嘲諷,不難看出詩人聰慧的哲思,無怪乎被稱為目前作品讀起來最讓人稱心的歐洲詩人。

《事物之書》由美國詩人Brian Henry譯成英文,獲得今年2011BTBA(Best Translated Book Awards)最佳詩歌類翻譯獎,傳神到位應該是無所懷疑的。翻譯過哈金英文作品的中國詩人明迪,中譯了其中多首,非常貼切。讀著這些詩,讓人對嘴裡吃的,手裡用的,日常周遭的許多小物品,都有了更深刻的情感。我們多麼容易輕忽周遭細微的小東西,Take it for granted視之為理所當然; 或是,沉溺於抽象的形而上探索,反而錯乎最簡單的真實,直到讀像阿萊西·希德戈這樣的詩,它們給人的撼動,與許多繁複文學相較,有過之無不及。這些微小無奇的事物,卻是維持我們存活的必需,所謂平凡與不平凡,深刻與淺浮,端視我們用什麼樣的眼光看世界罷了。

詩集裡有許多讀來讓人會心的詩作,列舉兩首我很喜愛、Brian Henry的英譯,明迪的中譯(尚未出版,載於簡體《詩建設》),一窺詩人的風格。

《葡萄乾》

誰的靜脈,誰的愛,誰的紋路,
誰的時間蒸發在葡萄乾的皺褶裡。

往日夏天涼爽的穀物。你吃,你吃。
如同吃下握著萬物的神的指尖。

縮小到年邁的徹底謙卑。
就像朝聖旅途上一小撮養老金領取者。

他們從桌子旁上升,升至你的屋檐。
一大串上升。真正的上升。

誰的動脈,誰的恐懼,誰的蹤跡,
誰的漱口水你吞下去連同葡萄乾的皺紋。

年邁的手指從內部抓住你,
窒息你,直到你吐出他們的名字。

Raisins

Whose veins, whose loves, whose traces,
Whose time evaporated into the wrinkles of raisins.

The cool grains of past summers. You eat them and you eat.
As you would eat the fingertips of god, which hold all.

Reduced to the utter humility of the aged.
Like handfuls of pensioners on a pilgrimage.

They rise from the table and plunge into your roof.
The whole bunch rises. Truly rises.

Whose arteries, whose fears, whose traces,
Whose gargling gulps down the wrinkles of raisins.

The ancient fingers grab your from within,
Choking you until you spit our their name.

《門墊》

你是誰,從哪裡來,與誰同行去看誰?
在她眼裡你的時間是原地踏步。

這就是為什麼她能原諒誤入歧途的腳步。
原諒瘸子,皮疹,醉鬼。

從她臉頰上走過去的不是擅自闖入者。
她用頭髮擦你的腳。

用她的名字擦你的名字。直到它不可譯。
她在這裡不是為了透露風向。她在那裡不是為了揭露道路。

她接受你作為你來源之處的一部分風景。
也作為你消失之處的一部分風景。

她的頭髮有時候瘙癢把你弄醒。
然後純粹的灰塵從詞語里雪片一樣飛起。

一個聲音在旅行中默默地清嗓子。
但她蓋過他的聲音:安心進來。安心進來。

她喜歡問題之間的無形通道。
哪裡疼痛,就跌倒在她身上。答案永遠是愛。

Doormat

Who are you, where do you come from, with whom do you walk to visit?
In her eyes your time is running in place.

That is why she forgives footsteps gone astray.
Forgives the lame, the rash, the drunk.

He who crosses over her cheek is not a trespasser.
She wipes your feet in her hair.

Wipes your name in hers. Until it is untranslatable.
She is not here to disclose directions. She is not there to reveal the way.

She accepts you as part of the scenery from which you come.
As part of the scenery into which you disappear.

Her hair sometimes wakes you with a tickle.
Then pure dirt flakes from words.

A voice clears its throat from traveling silently.
But she overtakes him: Enter in peace. Enter in peace.

She loves the invisible passages between questions.
What hurts, falls through her. The answer is always love.

 

 

當記憶背叛時-讀《我想念我自己(Still Alice)》

當記憶消退。不可信。我們還留下什麼呢? 《我想念我自己(Still Alice)》是一本關於記憶、老年照護與生命尊嚴的書。

女主角愛麗絲是哈佛心理系教授,五十歲正值生涯高峰,卻發現罹患了遺傳性的早發性阿茲海默症。

剛開始她在演講時想不起一個專葉用語、接著在住家附近迷路,以為只是更年期作祟,卻發現正一步步失去自己。一天醒來,她不認得身邊生活二、三十年的伴侶,不認得自己的孩子,不認得自己。空間與時間就像陌生人一樣,無依無據。
隨著社會老化,阿茲海默症這個侵犯越來越多人、至今無法療癒的疾病勢必受到更多關注。很多疾病我們可以與之一搏,但對背叛的記憶,除了束手無策,還能如何?《我想念我自己》沒有直接的答案,但當最後,不認識家人和自己的愛麗絲,對女兒的生涯出於直覺、智慧的建議;當愛麗絲說:「我們是沒有昨天的人,昨天不存在。但是我們有今天、有這一刻。」證明她並沒有完全失去價值,依然可以尊嚴地活下去。

查了筆記,發現這本前年讀的好書,出了中文版。作者以第一人稱的角度寫作,看著自己一步步失去記憶,是一本小說,也是一本病情知識介紹。如果所有的複雜疾病都能以小說如此真實動人地表達,科學就變得人性又親近了。

緬因之行與驚險的攀崖

一開學就碰到連假週末,趁著夏天離去之前,我們決定北上緬因州東北角的Bar Harbor度假。提前把孩子從學校接出來時,新任導師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才開學第三天就請假啊!」我們笑一笑,沒有說出心裡想的:「缺課一天去旅行,絕對可以比剛開學的課堂上學得多啊。」 

雲淡風輕,週五上午,往海邊的人潮已經開始擁擠,慶幸提早上路,不必浪費時間在塞車上。

我們先在一家人極愛的Ogunquit海邊小鎮停留,趁海水變冷之前,讓孩子衝浪玩水。一整個下午,陽光藍天下,他帶著一張閃亮的臉,或隨波逐浪,或和當場認識的男孩,合作挖了一座有成人高深的沙坑。幾個小時的努力後,漲潮卻兇猛,大浪一來,沙坑完全被吞沒了,兩男孩尖叫一聲,莫可奈何卻又開心地笑了。

第二天,繼續北行,來到目的地—距離波士頓約五個小車程的Bar Harbor。海港絕對是紐英格蘭風格的。賞鯨、補龍蝦、看夕陽的渡輪忙碌出入,度假別墅與旅館林立,餐廳、小咖啡館與藝品店等待著來自全世界的訪客,緬因州著名的龍蝦與野藍莓派都是難以錯失的美食。

港灣旁的阿卡迪亞國家公園(Acadia National Park)是此行重點。車行綠意無盡的國家公園宛延公路上,越往深處,高山峻嶺,巨浪懸崖,寧靜湖水,茂密森林,自然景觀美不勝收。美國國土之大,廣不可及。兩天下來,我們竟不過走了三分之一不到的園區。 

開車上了全公園最高峰Cadillac Mountain (1,532英尺)後,我們決定挑戰公園裡另一座訪客的最愛—Beehive 山道。原以為是一趟愜意的夏日山旅,誰知,竟寫下這一輩子最刺激(驚恐)的登山經驗。

這座五百英尺的山崖,高度不算高,但到了現場一看,才發現它呈垂直,幾乎全豎直向上。試試看吧,累了往回走就是了。剛開始,沿著石頭步道往上攀爬,清風吹在林間,先生與孩子談笑作伴,是愉快的腳程。不一會了,路卻越走越窄,山崖越來越陡。最可怕的是,不知何時,我們已來到一段身體幾乎得靠緊附在崖面上的地段,背後除了冷風颼颼,什麼也沒有。騎虎難下,這時退回更險,已是不可能。 先生決定先發,往上攀爬探路,經過幾分鐘但感覺如世紀那麼久之後,他回來,語氣鎮定地打氣:「這裡之後就比較容易了,我想應該快到頂峰。你們兩個很棒,繼續加油!」受到鼓勵的我和兒子,信以為真,鼓起勇氣,繼續向上。誰知,攀過那一道險崖後,才發現,那是先生用他一貫經理人激勵士氣的技巧,攤在眼前的其實是–更崎嶇,更陡峭的崖壁。唯一的路,甚至得攀爬在釘在崖上、半懸在空中的鋼梯才能向上爬。身體懸掛在高空中的我,發現自己雙腳發軟,一失足成千古恨,天啊,突然好後悔好後悔,一時天真,竟把孩子帶到這樣的險境裡。惟前頭的男孩,在我們密切注意與叮嚀下,正以好奇愉快的態度,同時卻極為小心翼翼的謹慎,確定每個腳步都落實後前進。必要時,他甚至把手腳加上屁股,全派上用場了。

鎮定自己,吸口氣,舉起白窄裙下(完全沒有準備來攀崖的,還好出門玩總習慣穿球鞋)逐漸痲痹的雙腿,繼續往山峰攀爬。終於,到達山頂,婦孺兩人意外獲得早到,落腳休息的一群年輕人掌聲喝彩。遠晀遠處,山下平坦的Sandy Beach、Bar Harbor港灣和腳下茂鬱叢林,雖然不確定值不值得冒這趟險,但眼前的絕壑懸崖,海天共一色,景色美得讓人屏息。

山的深處是一個盆地中央(Bowl),清靜如鏡,蔥綠樹林環繞。孩子問:「什麼是Bowl? 是給我吃麵的noodle bowl嗎?」我笑說:「是神仙用來煉金的洗手盆。」

仙人煉玉處,羽化留餘蹤。

下山的路雖依然陡峭,但比起上山,容易太多了。

「好好玩,我們再上去一次!」一踩到地面,孩子喊說。

「No thanks. Beehive trail, never again!」我說。

選擇

「選伴侶如同在沙灘上撿貝殼,我要挑的不是沙灘上最美最亮眼的,而是最喜歡的那一顆。」多年以前,尚是戀人的家姐夫對家姐如是說。經典!
「但,我怎麼才能知道自己最喜歡的是什麼?」年輕的妳問,眨著明亮的大眼睛。啊,沒錯啊。我們必須先清楚自己,才能做決定。這是為什麼妳有全世界的時間去想,去試,去獨處,去經歷,去猶豫,去犯錯,去傷心,去吃苦…;然後,妳終會知道自己是誰,真正追尋的是什麼。

湖畔

座落樹林深處的一片湖,平靜地躺在烏雲偶爾飄過,大多陽光飽滿的午后。

孩子和朋友們游泳、堆沙、找魚、追逐湖面惟一的兩隻鴨子。

從夏天馬不停蹄的旅行回家,讀著小說,聽孩子們笑語,我在微風裡歇息:儘管夏日將盡,天堂依舊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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