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g - inspiration啟發

舊鐵道上的5K賽

想說,這週還需一次速度練習,清晨就去鄰鎮的Windham Trail舊鐵道參加了一場5K賽。比賽由負責維護步道的聯會主辦,義工是一群認真親切的老人。賽前,他們有序地把100多名賽者,從停車的教堂外,用一部部的黃色校車送到起跑點。車行於沈睡中的鄉間小路,初夏的山杜鵑和鳶尾花盛開綠院裡。賽後,老人們準備了豐富的補給品:咖啡、甜甜圈、香蕉、西瓜、營養條…,慷慨地獎賞了大家。

空氣潮濕清冷,剛下過的雨洗去不少近日從加拿大森林野火南漂的煙霾。參賽者以附近鄉鎮的居民為主,或是小孩和田徑隊的年輕人(第一名成績15:49,前13名都是跑在20分以內的健將,)或喜歡跑步的中老年人,大家以少少的報名費贊助步道的日常維護。

賽道上,一位高大的爸爸帶著10歲的女兒飛奔在我的前頭,到了3500公尺左右,女兒顯然累了,停下用走的,爸爸不斷地鼓勵她,很快兩人繼續跑,再度超過我,過了一段距離,女兒又停步,手按著右腰際,但在爸爸不斷地打氣下,奮鬥下去,他們就這樣又衝又停,我們就這樣ㄧ前一後,最後數十公尺,我不再如往常般衝刺,喜見父女攜手以微距領先,跨過終點。

「妳辦到了,妳好棒!」終點線旁,我聽到那位爸爸不斷地讚賞女兒,趨向前,我輕拍小女孩的肩:「妳好棒,恭喜!」漲著一張紅通的臉,她緊閉雙唇強忍著想哭(或想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妳也是!」年輕的爸爸客氣地說。

結果這位名叫「卡林頓」的小女孩跑出12歲以下第二名。

驚喜地,我也跑出我的年齡層女性第二名——參加小型比賽與進入高齡組的好處之一😄

葛麗絲的琴譜

一周有幾天,近中午、工作告一段落時,我習慣出門去跑步。起跑前,我先在車道上暖身。這一天,身進行到一半時,隔壁鄰居葛麗絲突然出現眼前,朝坡上走去。疫情以來葛麗絲被兒子接去同住,上周末才見他帶著小女兒送母親回來。我趨前,但保持一定距離地問候她。

「你滑雪嗎?」葛麗絲一開口就問,指著車道上我們的車頂上所裝載的滑雪器具,她說:「我很喜歡滑雪,以前常去新罕布夏,但現在不行了……」

葛麗絲前幾年被診斷出患了阿茲海默症,記憶逐漸退化。對談時,老人常重複字句,話題也很難延伸,有時,我甚至不確定她對我們聊過的內容記得多少;然而,只要仍能保持某種程度的對話,每見到這位纖瘦短髮的韓裔女士,我總會湊上去聊個幾句。

我問她好不好,說我看到她的小孫女在後院玩,她三歲對嗎?「三歲,對,三歲半。」老人疲黯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但她顯然還是比較想聊滑雪,重複地說自己有多麼喜歡這項冬季活動,但現在不行了……直到我提醒她:「妳要去散步嗎?今天天氣真好。」葛麗絲才想起什麼似地,對我揮揮手,向前走去。

我繼續完成暖身運動,剛起跑時,葛麗絲又出現了,看來只是去坡上的社區郵箱亭取信後就折回。「妳滑雪?」老人劈頭又問,彷彿我們初次見面,「我以前都去新罕布夏,我很喜歡滑雪……」一聽我提及我們常去的幾座雪山的名字,她顯然也熟悉,「對對對。」葛麗絲亮了臉,熱切地附和。她努力地搜尋著腦中其他的雪山名,無奈它們似乎已棄她而去,如飛絮般難以捕捉了,最後她說:「我小時候溜冰,後來滑雪,好愛,但現在不行了。我已經結束了,妳還年輕,要享受人生,知道嗎?……」我點頭應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I’m done. You’re young, should enjoy life.」我後來跑步的路上,葛麗絲這句話卡在我的腦裡,像個重鎚敲擊下的迴響,縈繞不去。想到葛麗絲的記憶正一點點地流失,想挖出一個地名、年代、名字是那麼地艱難,想從時間的流沙中挽回點什麼時,似乎有難以避免的沉重挫折感,在這樣的身心狀態下,她對病毒、疫情和這蒙難的世界的感受是否有所不同?所謂的「真實」對她而言又是什麼樣子呢?

兩年前我搬進這新家後不久,獨居的葛麗絲便在女兒漢娜的陪伴下過來打招呼。她一見窗前的鋼琴,便問:「妳彈琴?我也是,有機會我們來四手聯彈。」葛麗絲的話語遲緩而間斷,需要漢娜不時補充,因為是第一次見面,我心裡雖稍有疑惑,並沒有多想。後來,從其他的鄰居口中,慢慢知道這位韓裔退休女醫生多采的一生:父親曾任韓國政要的私人醫生,葛麗絲從小習琴習舞習歌劇,後來旅行世界各地,是此間鄉村俱樂部的資深會員,第一批豪宅的屋主之一。三、四十年的醫療生涯中診看無數病人,直到記憶開始出現明顯的疏漏,終被迫退休……。幾次聊天中,每當重複提及數十年忙碌而專業的醫職時,葛麗絲的神情總顯得自豪愉悅,唯當提到被迫放棄一手主持的診所時,難掩失落。

縱使是在她健康走下坡的階段認識這位退休醫師,我依然可以感受到葛麗絲嚴謹的家教與優雅氣質,即使只是走到路口拿信,她也一定穿著正式,通常是:藍色西裝外套、長褲和皮鞋。儘管老太太的神色越來越呈現恍惚狀,甚至不察西裝起皺、皮鞋蒙灰,仍不難察覺出她自律的天性。

車道上的寒暄之後,我偶爾會見到葛麗絲在社區散步。有一天,我跑步完回家,發現葛麗絲正踏上我家階梯。一察覺到身後的我,她轉身問:「你正要進去打掃嗎?」我頓時會意,老人誤以為這是她家,而我是來幫忙打清的清潔婦之一。

幾次,葛麗絲或來按門鈴,說廚房的水龍頭難以栓緊或燈的開關故障了。有一次,住在紐約的漢娜傳來簡訊,說母親和看護起了點衝突,她住在附近的弟弟正在趕去的路上,問我能否先過去陪一下老人。  

隨著疫情由嚴重到趨緩,趨緩後又興起,漫漫無邊的防疫日子裡,越來越少見到葛麗絲的身影。秋末之際,她家開始出現變動,首先是卡車來載走大量物品,看得出正進行某種清理,果然不久,門口就掛出售屋的招牌。此時,房市正處於前所未見、不合理的熱潮中,公開展售(open house)那天,車道與門口長排停車,看屋客熱絡進出她家,後來聽熟識的仲介說,當晚即有三人以現金出價。房地產大熱,好屋難求,葛麗絲無法繼續隔鄰獨居,她需要更周全的照護,雖有點感傷,但我們也為她的房子賣了好價位而歡喜。

數周後,葛麗絲的一雙子女開始展開房子的清空大拍賣(estate sale)。周末一大早,車潮便開始湧入,整個小社區頓時甦醒而活絡。一踏入葛麗絲的屋裡,只見戴著口罩的人群游移穿梭,從客廳到廚房,從大家具到小飾品,每樣物品都被標上價格,且標價便宜得讓人咋舌。仔細看,連不懂名牌的我也很快就可以察覺,葛麗絲的品味與收藏不俗,不論是她的原木史坦威鋼琴、施華洛世奇(Swarovski)水晶擺飾、雕鑲精美的茶几、獅虎山水氣勢奔放的長卷掛飾,或色彩與紋飾相呼應、一組組的手工鍋碗瓢盤,每樣都非只是擺飾品,而是主人精挑細選下、朝夕相處過、帶著某種記憶與感情的飾物與用品。眼前這些被迫零落散置、堆積得滿桌滿地廉價出售的物品,其實藴藏著一個人精采而豐富的一生。

隨著各式碗盤器皿、家具與擺設被陌生人一一搬走,葛麗絲的房子越來越空,越來越不像她的房子了,她兒女的不捨之情也隨之沉重了起來。當漢娜打開儲藏室裡一個塵封的大紙箱,堆積如山的各式銀製餐具躍然眼前,「這些跟我小時候在漢城外公家用的器皿一模一樣啊!」當一對印度夫婦流連於葛麗絲的史坦威鋼琴旁,不久便出聲:「我們要買這台琴!」或許是成長的記憶,或許是對母親的感情,漢娜終於喊停:「對不起,這琴不賣了。」後來她和弟弟決定把琴暫時放在租來的倉庫內,希望日後小姪女得以傳習。

對葛麗絲令人惆悵的房子做最後一次的巡禮,我把幾個精緻的手工碗盤與骨董小壺皿抱在懷中,準備付帳時,葛麗絲的兒女雙雙搖頭:「都送妳,謝謝妳照看我媽。」提起葛麗絲的近況,漢娜說,母親搬進曼哈頓一間高級老人院後,住得很習慣,也便於住在布魯克林區的她去探望。

兩天後,我與朋友聚餐完回到家,社區連日的人潮與車潮全消失了。葛麗絲的車道空而靜,屋內想必也一樣,不留一絲她的痕跡。人去樓空,一個人曾經的存在頓時顯得如此虛幻不實,我心裡一邊遺憾著沒有更深入認識這位顯然很有故事的長輩,一邊不免自我提醒:精簡日常一切用品,年老時儘量不要給孩子增添麻煩。

我百感交集地進了屋,驟然瞥見琴旁的地板上擺著一只四方型的紙箱,上面貼的黃色小紙條寫著:「我母親會很高興妳保有這些琴譜。」一打開,裡面裝滿了數十本老舊的琴譜與歌譜,包括蕭邦的練習曲、貝多芬全套奏鳴曲、韓國民謠譜集……等等,其中甚至有一本泛黃脫落的韓文版「拜爾練習曲」,想必是葛麗絲從小女孩時保存至今的最初學本。老太太數十年的習琴史盡現眼前,這份特別的禮物讓人既驚又喜。我給漢娜發簡訊致謝,承諾會好好珍惜這些譜集,「Enjoy them!」她回。

深秋的陽光透窗而入,暖暖亮亮地灑落在原木地板上。我坐在琴前,翻開葛麗絲的舊琴譜,停在摺了角的一頁,為這位在人生這段特別時期認識的韓裔老太太,緩緩地彈唱起這首我也很喜愛的小曲:

Edelweiss, edelweiss

Every morning you greet me

Small and white, clean and bright

You look happy to meet me ……

–(刊於5/27/2022《世界副刊》

早起的魅力

夏天以來,為了參加清晨五點半的田徑訓練,原本就習慣早起的我起得更早,充分體驗了晨光的魅力和作為一隻早鳥的好處。

清晨四點半,鬧鐘響,我躺在床上,給自己幾分鐘完全甦醒後,拿起手機,快速地查看一下簡訊和電子郵件,起身,開始出門前的準備。

房子非常安靜,家人都還在睡夢中。我下樓來到廚房時,給自己做一份簡單的早餐,外加一小杯的咖啡。窗外,天色仍黯,世界正以一種無法覺察的韻律醒來。不久,遠處樹林後的天空底下,泛出第一道黃橙的晨曦,光亮慢慢地趕走了黑暗。果嶺正中央,飄揚或靜止的黃黑格子旗幟昭告著戶外的天氣:有風或濕悶。

對窗,我啐飲著咖啡,體會著日出前這一刻的靜謐而神奇。我知道我不是唯一早起的人,卻為了能夠在酷熱之前享受夏日最溫柔清涼的一刻而感到幸運。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人可以不慌不忙地展開新的一天。許多成功人士皆習慣早起。根據《時代》雜誌的一篇訪談,蘋果公司的執行長提姆·庫克(Tim Cook)每天早上三點四十五分起床。起床後的第一個小時他去「瀏覽(蘋果產品)使用者的評論和意見,這些內容對我們非常重要。」接著,他會去健身房鍛鍊一個小時,因為「運動可以幫我減壓。」人在西岸的庫克比時差早他三小時的東岸員工更早開始工作且熱在其中,他說:「當你喜歡所做的事時,你不會視它為工作,很幸運地那正是我的狀況。」

另一位執行長,美國線上公司(AOL)的提姆·阿姆斯壯(Tim Armstrong)的一天是從清晨五點開始,不過他試著避免一大早就發太多電子郵件給部屬,免得給下屬造成太大壓力。阿姆斯壯告訴英國《衛報》(The Guardian),他不需要很多睡眠,每天五點至五點十五分之間起床後,運動、閱讀、瀏覽與改進公司的網站,並利用這段時間與同樣是早鳥的女兒相處。

前總統歐巴馬也是有名的睡得很少的人,而他的妻子前第一夫人密雪兒也不遑多讓,曾經跟電視主持人歐普拉聊到,她每天早晨四點半、趁小孩起床之前就起床健身,「不運動我覺得不舒服,我會鬱卒。」

仔細閱讀,不難發現早起的名人都有一個共通點:會利用這段時間從事某種運動以減壓,維持身心的健康。

然而,早起並非忙碌的現代人專利,歷史上不乏早鳥的範例。

國學大師曾國藩每天天未亮就起床,視夙起為修身養性的基本與家訓,他在家書中明示胞弟:「勤字工夫,第一貴早起,第二貴有恆。」去掉惰性最好的方法就是從每天早起做起。

放眼西方,美國開國元勳之一班傑明·富蘭克林無疑是最出名的「能者多勞」。建國之外,富蘭克林在有生的八十四年中,發明避雷針、並在物理學與人口研究方面有重大的發現,他還寫作、作曲、展現高超的小提琴、豎琴和吉他演奏才華等等,更創立了包括賓州大學在內的多所民間組織。

如此驚人而豐富的成就,富蘭克林歸功於秘密武器:早起!一天多一個小時,一年就多了365個小時。此君最受歡迎的名言之一是:「早睡早起讓人健康、富足、有智慧。」而且不像拿破崙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長期下來恐有礙健康,富蘭克林每天早上五點起床,晚上十點就寢,健康地睡足了七個小時。

另一最為人熟悉的早起人士是梭羅。這位先生習慣每天沿著瓦爾登畔散步,在晨曦中思索各種人生哲理。對於梭羅,早起走路不但是腦力,也是一種自制力的鍛鍊,是精神上一種「宗教性的修煉,我所做的最棒的事之一。」(It was a religious exercise and one of the best things I did!)

「獨處」無疑是思想與哲學家最好的朋友,而「散步」則是維持他們體能健康的最佳處方。德國哲學家康德是另一位夙興的散步達人,日復一日不管刮風或出太陽,他固定早上五點出門,那一絲不苟的生活規律與自制力,據說鄰居們甚至依據他的作息來調整家裡的時鐘。

不用照料小孩,也不用上班或上學,梭羅與康德不是為了外在的理由,或為了擠進更多工作時間而早起;相反地,他們利用清晨這段「什麼也不做」的時間獨處與沈思,去開發自覺,訓練專注力與創造力,為接下來的一天「設定意向,重新啟動,重新準備(set intention、reset、recharge)」。

一天之計在於晨,經過一夜的休息後,早上的新鮮空氣讓腦細胞充滿活力,讓人注意力更集中,不論利用這段時間思考、計畫或工作,效率都會更顯著。

心動了嗎?夜貓子、習慣晏起或賴床的你,若想加入早鳥一族,不仿從以下幾個方法著手:

  1. 早睡早起。改變熬夜的習慣,少追幾集電視劇,試著把一天的作息往前挪,早睡早起經神好,很簡單的道理。
  2. 睡前避免滑手機。這一點對很多現代人很難,需要一點自制力與練習。與其讓手機的螢幕光線與滑過的內容干擾睡眠,可以改讀內容輕鬆、不太需要用腦的書,或是情節不是太緊湊、不至讓人越讀越興奮的小說,以幫助大腦放鬆。
  3. 把鬧鐘放遠一點,最好是需要起身才搆得到的距離,以免醒來按下鬧鐘後一翻身又繼續睡去。
  4. 調整臥室的光線與溫度,營造睡眠的氣氛。
  5. 就寢後,即使無法瞬即入眠也不要起身,持續躺著讓身體休息,該起床的時間一到,即使前一夜睡不好也不要賴床,維持固定的睡覺與起床時間,慢慢地就會養成新的作息習慣。

清晨五點,當我把車退出車庫時,天色依然灰濛,無人的街道安靜無聲,夜裡下過雨的路面透著濕氣。停在平日忙碌的十字路口前等綠燈時,突然有一種身處異境之感:這一刻,世界完全與昨日隔離了,昨天過得如何,是好是壞皆已成過去,眼前這全新的一頁,充滿未知,充滿可能性,最重要的是:不管今天將過得如何、會發生什麼事,因為早起,我已經擁有最安靜私密的一段美好時光。《刊於12/07/2021《世界副刊》:https://www.worldjournal.com/wj/story/121250/5927948

哈利的餐館

「黛比出車禍了!」初夏之夜,一踏進「哈利的餐館」,吧台後的女孩莎拉就對我們說。

一家三口聽了大驚,急問詳情。

原來,兩天前餐廳打烊後,黛比開車回家時打起盹,撞上路旁的大樹,斷裂了數根肋骨,醫生說至少得休息六個月⋯。

佛蒙特鄉間道路多漫長寂寥,暴風雪時茫霧一片,能見度之低,行車其間如置身於異境。入夜後,無路燈的小路如浸濃墨裡,除了車頭燈打出的光,常只見高空上一輪明月或滿天星星,行車者總不覺握緊方向盤,只怕冷不防地路旁冒出一隻熊或野鹿。深夜獨駛於枯燥長路上,疲憊,睡意籠罩下,失控出事並不令人意外。

在吧台的老位置坐定時,先生和我心裡同時閃過:「黛比太勞累了,」

黛比是餐館的老闆娘兼總吧台,先生哈利是主廚。初造訪時,餐館位於雪山下的小鎮邊緣,哈利在店後墾了一片大菜園,提供廚房各式有機新鮮蔬果與香料。菜單以義式為主兼及東方風味,舉凡椰香炸蝦、咖哩料理以及一年可賣出四、五千份的泰式炒粉(Pad Thai)等都是招牌菜。

數年前房租高漲,哈利被迫遷離舊址,搬到鎮外一個鳥不生蛋的地點重啟爐灶。深冬某夜,重新開張的餐館燈火明暖,裝潢從鑲壁圓柱歐風改成鄉村風的小餐館,賓客滿座,放眼一看,死忠的客人都跟過來了,寒暄問候,熱絡如昔。

食物之外,大多的老客人是衝著黛比來的。

六十開外,削短捲髮,矮矮胖胖的黛比一手包辦訂位、調酒、點餐、上菜、收盤、結帳、開門、關店⋯⋯。旺季餐廳座無虛席時,只見黛比如八爪章魚般靈巧地在吧台與廚房之間游動,或是跟剛坐下的客人寒暄,或跟要離開的擁抱道別,流暢地觀照食客們,臉上始終掛著笑容。這位聲音輕軟卻有無比能量的婦人是整間餐館的靈魂人物,溫敦能幹的身影,總讓人想起遙遠故鄉幾位韌性十足的姑嬸長輩。

約十幾個座位的吧台後,黛比有兩個年輕的幫手:孫子卡爾和高中女孩莎拉。

卡爾是個戴著鼻環的高中輟學生,白皙而沈默,很少跟客人交談;然而,倒水擦桌收盤,神色並無不耐。

「我女兒和女婿不成才,我把卡爾帶在身邊好看緊一點,」一回孫子休假,黛比跟我們聊起嗜大麻、不務正業的女兒與女婿時說。

自家有個青少年,我們熟於從一兩句問候開始,摸索卡爾的興趣,幾次下來,話題漸多,男孩跟我們分享附近的登山秘境,說著他不想唸書,想學攝影,以及迫不急待想離開佛蒙特的嚮往。

一旁,從十六歲起就在哈利打工的莎拉俐落熟練,紮著馬尾長相普通的她也迫切地想獨立,聊的都是實際的問題:如何存錢,想買隻好手機,希望能付得起所開的老吉普的修理費 ⋯。莎拉再過幾個禮拜就滿十八,「畢業後有什麼打算?會離開佛蒙特?」我們問她。

「也許出去看看,但終究還是會回來,我想我一輩子也離不開佛蒙特,」女孩肯定地說。

出入佛蒙特久了後,發現這裡的孩子跟別地稍有不同:他們很少提到臉書、IG或 Tik Tok,話題裡最多的是:滑雪旺季之後,到哪裡去找打工的機會?

莎拉和卡爾之外,每逢假期總會在寓居的民宿餐廳遇到端盤打工的珍妮。就讀於杜克大學土木工程系的她,是民宿主人大湯姆口中「聰明的一個」。每逢年底至元旦之間的滑雪季,整整兩個星期的寒假裡,珍妮只在聖誕節那天給自己放一天假。第一年見到珍妮時,她剛上大學,難掩生澀,之後每一年,她的談吐與神態愈顯自信,但依然紮著馬尾,白襯衫黑長褲,素顏樸實。

雪季在民宿打工的,還有廚房裡的約翰。一提起這個才十五歲,「清晨五點開著大剷雪車到處工作,鏟完進廚房洗碗的男孩,」湯姆的口氣難掩驕傲,「我們佛蒙特典型、習於吃苦的孩子!」

孩子在餐館用餐時所繪的作品。

(孩子在餐館用餐時所繪的作品)

***

冬天滑雪,夏秋登山健行,頻繁出入佛蒙特後,湯姆的民宿與哈利的餐館成為我們最熟悉的落腳處和認識本地人的窗口,尤其在沒有網路的哈利餐館,時光退回至少五年前,人們在這裡用餐,聊天,夫妻談心,朋友交際,主客們交換所見所聞與人生經歷。

吧台前,酒酣耳熱時,故事多得一夜也說不完。比如,五度婚姻的哈利、兩度婚姻的黛比,因婚姻而發展出的錯綜複雜親戚關係。比如,跟我們一樣固定坐在吧台前的那對老伴侶,芮尼與比爾。

滿臉風霜的芮尼矮小碩壯,看不出已七十好幾。坐在她身旁的比爾高瘦話不多,亦趨亦步。初時我們以為兩人是一對夫妻,慢慢地從他們各自付帳、總是「我的房子,我的公寓,」話語裡,捉模出兩人是晚年後才在一起的伴侶。

芮尼從小迷滑雪,一從朝九晚五的職涯退休後,便在附近的滑雪度假村找到一份教小孩子滑雪的兼差,以此交換免費滑雪,夏天時則改到山下的高爾夫球場工作,一樣地,打工換球打。好動的老太太皮膚黝皺,精神奕奕,笑稱自己就是離不開大自然。

從雪況到人生,兩老與我們聊得最多的還是黛比,還是哈利的餐館,「不知她是怎麼做到的,把每個顧客照顧得那麼到位,」「從他們只有五桌開始,二十年了,我們一直跟著它。每天到最後,我喜歡坐下來好好地吃頓晚餐,哈利的店讓人放鬆,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們點點頭,完全懂。

***

餐飲與人情之外,哈利的餐館還有我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經歷。

晴朗酷冬,初嚐滑雪樂趣的我從早到晚上下山嶺,欲罷不能。晚餐時一家三口如常來到哈利的店,如常坐在吧台高椅上,先生在左,兒子在右。我點了一杯「十四手」梅洛和泰式鴨肉炒麵,一切再尋常不過了。然而,吃著吃著,只覺一陣嘔心,「我覺得很不舒服,」一語未畢,人已失去知覺。原來電影裡演得不是騙人的,剎那間你可能完全失去意識,死門關比想像還近。

後來據家人說,前一刻還好好的我突翻白眼,著魔似地猛往後癱仰,幸好先生即時托住我,否則人不知跌成何樣。

四周嗡鳴聲響,逐漸回神時,只覺有人拉了張矮凳讓我坐下。「媽媽,媽媽!」最先聽到的是兒子的哭喊聲,伸手探尋他時察覺自己全身冷汗透濕。

這時,有人握起我的手,熱軟的溫度把人從無意識的邊緣換回真實。有人拿來一桶冰水,旁邊這人以冰冷的毛巾不斷地擦拭我的額頭和脖子。意識到是黛比,一想到引起店裡的騷動,「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我抱歉地說,「歐,傻孩子,快別這麼說,」她一把抱近我,緊緊貼著她那綿厚的胸脯上。

卡爾遞上一杯水,細心地捨玻璃杯,改用插著吸管的兒童杯。

不一會兒,救護車嗚鳴而來,兩名救護人員進屋,測體溫,量脈搏,問感覺,言語間對眼前的狀況並不陌生:外地人低估佛蒙特詭異的高山嚴冬,晴空萬里時空氣之乾燥,當你察覺身體缺水時常已太遲。

安全起見,醫務人員建議我上門外的救護車做心電圖檢查。父子的摻扶下,我起身,經過客人與服務生讓開的通路,原本忙碌的餐廳安靜無聲,眾目之下,我們隨醫護人員登上低窄的救護車,在救護長椅上躺下,胸口貼上電極貼片,看著螢幕上畫出一條條心跳波動。身旁的兒子又慌又努力地表現出大男孩的鎮靜,先生則緊握著我的手,「這輩子從沒那麼害怕過,」兩人後來說。

***            

又是冬季,又是滑雪的一天。從風雪深濃,冰庫般低溫的戶外走進暖熱的哈利餐館,脫下厚重衣帽與手套,坐在預留的位置上,一切再熟悉也不過了,唯一不同的是,空氣中有一種歡愉的氣氛:黛比回來了。

拿出酒杯,調出先生固定點的馬丁尼,「我們今晚有通心粉,」尚未坐穩,笑臉紅潤的黛比迫不急待的跟先生說,記得那是他的最愛之一:烤得燙滾香溢的乳酪麵食,瞬間逼退一天的飢寒。黛比說起她的車禍與復原,問候我們。莎拉從背後端餐而過。卡爾送上一杯熱開水,依然沈默。打從我那次意外後,每次進門甫坐定,他一定先送上一杯熱水,好似怕這個不懂北方天候的外地女人,又突然暈過去。

環視左右,跟吧台另一頭的芮尼和比爾招招手,喜愛的食物回來了,黛比回來了,有人記得你愛喝的酒,愛吃的食物,有人對你展臂擁抱,分享人生甘苦。吃著喝著聊著,天寒地凍裡,這間與世隔絕的小餐館,溫暖如春。(刊於06/20/2020 《世界副刊》https://www.worldjournal.com/6978739/article-哈利的餐館/?ref=藝文_世界副刊

跳舞吧,女孩!

「Shake it! Shake your booties, shake it!」(搖!搖擺你的臀,搖!)

清晨的舞蹈教室,樂聲震耳,舞步滿場飛,一群年紀、膚色與體型不一的女人隨著節奏與老師的高喊聲舞動,氣氛熱烈。

突然,音樂驟止,老師按了暫停鍵,對大家剛剛的動作搖頭:「不是全身,而

是像這樣,只動腰和臀,」老師的臀部快速顫動,像裝了顆電池般,左搖右擺前頂,右晃左動後頂,接著三百六十度扭腰,順時鐘,反時鐘⋯⋯。著魔似地,所有女人跟著抖得花姿亂顫,只怕就要扭傷腰了,可惜味道就是出不來。老師不放棄地要大家繼續跟著練習:「胸部保持不動,只扭擺腰臀,跟著節奏,像這樣,好多了。再來,胸部連著腰部,如一排浪來襲般地,一波接著一波由上而下抖晃,對,就是這樣!」

老師是一位高大的黑人,胸臂肌結實突出,近190公分快頂到天花板的身高卻絲毫無損靈巧,比誰都會扭。他所傳授的這套有氧舞叫做「加勒比海韻律」,如浪鼓聲中,或莎莎或恰恰或倫巴,全是他自編的舞步。第一堂課,老師帶來兩位身材緊致、豐胸臀翹的女弟子,一眼可看出跟隨他有一定時日,音樂一起,何時旋轉,何時換步,身段到位,節拍精準,看得包括我在內的一群新學生目不轉睛,想到自已有一天也跳能得如此力與美結合,信心倍增。

習舞後,很快就發現授課者決定一堂課的熱度。專業的老師一舉手一投足都是舞魂,一堂課下來學生們臉頰紅潤,五體通暢。那樣的教學魅力很容易建立固定班底,死忠的婦女學子們,老師走到哪跟到哪。曾經跟過一位名舞者背景的老師,小小的地下室教室,低矮的天花板下擠滿學生,摩肩擦踵。有人每週兩次、開車一趟一個多小時,就為了學她那勁熱魔幻的舞步。

當然也上過不怎麼樣的課,比如那個二十幾歲的女老師,身穿Zumba典型服飾:無袖背心上寫著大大的Z,腰際上纏著一件格子衫,衣袖在前腹綁結為飾,但卻難掩碩大的臀、單調的舞步。其實身材不是問題,許多碩壯的舞者,身手矯健,魅力四散;但女孩的課問題在於不起勁,六十分鐘的課不到四十五分鐘便喊下課。幾堂課下來只剩一兩個學生無言地隨著音樂晃動,左搖右擺卻波浪不興,一堂課下來心跳仍平穩。

最野放的老師當數佛州那位曲線堅實、不時以西班牙語撩人的金髮美女。度假時偶然跳進她的Zumba課後,雖然不時踩錯腳步、轉錯方向,卻如上癮般地天天報到。有時,她來到身旁陪你一起搖臀扭腰,魅惑性感。有時,她指著某婦女同學擺動中的臀,舉起大拇指:「看到沒有,就是像這樣。」並不時中氣十足地大喊:「手舉直、腿抬高,夏天快來了,你要穿比基尼對吧?你要展現火辣的身材對嗎?那就別偷懶,你得非常努力才能得到。」像一名被魔鬼司令下了蠱的奮戰士兵,跟著拼命地又蹦又跳、伏地挺身後跳躍而起,來回重複,完全忘了,自己根本不穿比基尼。

舞蹈難脫視覺美感,尤其是上拉丁有氧舞蹈課,很容易產生一種印象:最吸睛、甚至令人血脈賁張的永遠是那些皮膚深黝、臀凸胸豐的中南美洲女人,不一定是魔鬼身材,但她們熱情撫媚、釋放而投入;相較之下,生性直率的西方人和保守傳統的東方學生,常有一種讓人覺得放不開的侷限。

這樣的刻板印象,在遇到瑪麗羅絲之後,完全改觀。

亞裔的瑪麗羅絲年約六、七十,嬌小精瘦,不到一百五十公分高。身穿透黑縷空舞衣、高跟黑色舞鞋的她,一走進教室便滿臉笑容地跟相識者打招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站在教室最前排,鏡子裡的瑪麗羅絲胸骨清晰可見,臉上的妝難掩深刻皺紋。音樂一開始,左後方的我即可看出老太太習舞有時,腳步穩確的她擺臀扭腰,舉手投足彷彿一名天生舞者,美感十足。玻璃牆裡,我倆數度眼光交對,我對老人微笑並舉起大拇指表示讚賞。

接下來的曲子有一段是身體前傾、快速抖動肩膀的「西米」(shimmy);突然間,老太太轉過身,朝我傾身西米而來,我有樣學樣地回應。接著,一老一少又像電影《黑色追擊令》裡的約翰·取伏塔和烏瑪·舒曼,以「扭扭舞」(twist)尬起舞來,舞到盡興處,瑪莉羅斯笑開懷,我則臉紅心跳,安多酚高漲分泌。

舞畢,老太太笑著遞上手,「我叫瑪麗羅絲,你叫什麼名字?你跳得真好,」老人家過謙了,跳得好的是她。

每首舞之間,瑪麗羅絲忙碌地問候熟識,「大衛!」她高喊那位中規中矩地穿襯衫打領帶、總站在最後一排的日裔男士。眾人目光下,大衛靦碘地對老婦人揮揮手。又一舞畢,老太太把我介紹給一旁一位高大的西裔女人,音樂開始後三人便圍著圈一起搖頭晃腦地狂跳,老太太樂得像個小女孩地喊:「我就是愛跳舞!」下課時,瑪麗羅絲不忘對熟識者飛吻道別,那瘦小的身軀如一道亮光,把整間教室都點燃了,完全應證了瑪莎·葛蘭姆的名言:「偉大的舞者不是因為技巧而偉大,而是因為他們的熱情。」(Great dancers are not great because of their technique. They are great because of their passion.)

說起跳舞,打小學至高中跳了多年土風舞,畢業後學了點社交舞的我,舞史算開始得早,其中還包括一頁帶點尷尬的「以舞會友」時期。

大學畢業後,我在濟南路上的報社跑娛樂新聞,有一段時間,下班後固定走到徐州路上的「台大校友聯誼社」,跟先到場的姑姑和她的單身教師女同事們會合,一起參加該社所主辦的「椰林舞會」。

不大的地下室裡,燈光黯淡,入口的牆後一間小播放室,從窗口的昏黃燈光裡隱隱可見唱片騎師和他的唱盤。簡單的幾排椅子上,男男女女錯落。音樂起時,男生走到看對眼的女生前邀舞,然後雙雙步入中央簡陋的舞池,探戈或華爾滋或恰恰,熟悉或初識,兩人維持著某種距離擁舞。如暴露於開放市場般,最先被挑邀的一定是那些長相秀麗、身材纖瘦的女孩,長相較普通或不善不愛打扮者,當壁花的份多。所幸,D.J用心,舞會中不時插播可獨舞的迪斯可音樂,加上同行的小姑姑嫻熟男舞步,輪流帶我們幾個女孩上場,就算無人問津,在運動的擋箭牌和藉口之下,我們一行倒也玩得開心。

當時的自己,不再少女卻也還不屆熟女之齡,仗著年紀尚可揮霍,心態不免在得趕緊找個對象的傳統與獨立女性的思維之間游離。一方面心知,若想找個人安定下來,就必須掌握認識異性的機會;一方面卻又自視頗高,相信靈魂伴侶將以某種驚天動地或神秘浪漫之姿現身,眼前這般如相親般的呆板方式不但有違本(假)文青身份,那些著白襯衫、西裝褲,捧著鐵飯碗的男人更是越看越顯無趣;不難想像,這種幼稚的心態與現場積極尋找歸屬的婚友氛圍格格不入。

多年之後,每當憶起那些舞會,除了種種違和感:男女面面相覷的囧狀、邀舞人的緊張、被邀者的矜持、無人眷顧者的難堪⋯⋯,記憶最深的當屬,曲終人散,坐進姑姑開的二手車,沿著羅斯福路回家的那段路途。

夜涼如水,街燈明滅,舞會騷動之後,一車單身女子沉靜地各懷心事,有人甜蜜地提起一夜邀舞不斷的盛況,但有分寸地點到為止以免刺激姐妹們。有人難掩惆悵失落,一次又一次地,良緣不見舞影裡,此生終將情歸何處?然而,不管今夕何夕,這群花樣女孩們一致相信:明早,太陽一樣會從東方升起。

如今,為人妻人母之後重拾跳舞,一雙球鞋,一壺水,一身舒適穿著走進舞蹈教室,大嬸自在如魚游水。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或許永遠無法如專業舞者般優雅脫俗,但我們一樣頭抬得高高地,背脊挺直,或如一名女戰士精神奕奕地踏步,或高舉雙手如草裙舞孃般捲手摘星,水袖翻浪,如一朵朵綻放的花朵繪出一幅幅流動的風景。不為表演,沒有競賽,不分家庭主婦或高級主管,此刻,我們只想做自己身體的主人,隨著節奏,揮去汗水,解開長髮,在舞步與音樂融合的流動(flow)中,忘情地搖擺、旋轉、跳躍,如童年時飛奔於陽光綠野上,自由與愉悅感盈溢心底:跳舞吧,女孩,跳舞!

https://www.worldjournal.com/6884372/article-跳舞吧!女孩/?fbclid=IwAR02n-f95Uy8uUQAjW9ox8fjM1votDcgHIadhI7ACvGgbKc4KZy5rTIkAXE

All Materials and Photos Copyright © 2015 unless otherwise noted.